享受生活
海伦•凯勒
我相信读者不会从前面章节的叙述中得出结论,以为我的惟一乐趣就是阅读。事实上,我的乐趣是丰富多彩的。
我非常喜爱田野漫步和户外运动。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夏天,在马萨诸塞州伦萨姆时,我几乎都是生活在船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朋友来访时,出去划船更有乐趣了。的确,我并不能平稳地驾驭船只,我通过辨别水草和睡莲以及岸上的灌木的气味来掌握方向,桨用皮带固定在桨环上,我从水的阻力来知道双桨用力是否平衡,同样,我可以知道什么时候是逆水而上。我喜欢同风浪搏斗,驾驭坚固的小船服从于我的意志和膂力,它轻轻地掠过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水波不停地使它上下颠簸。此情此景,令人心旷神怡。
我也喜欢划独木舟。我说我喜欢在月夜泛舟时,你们也许会哑然失笑。的确,我不可能看见月亮从松树后面爬上天空,悄悄地越过中天,为大地铺上一条闪光的道路,但我好像知道月光就在那里。当我累了,躺在垫子上,把手放进水中时,我仿佛看见了这照耀如同白昼的月光正在经过,我触摸到了她的衣裳。偶尔,一条大胆的小鱼从我手指间滑过,一棵睡莲含羞地亲吻我的手指。
……
去年夏天,我在新英格兰二个风景如画、迷人可爱的幽静乡村里度过。马萨诸塞州的伦萨姆仿佛与我有不解之缘,我生命中所有的欢乐和忧愁,也似乎都与这个地方连在一起。钱布林斯故居,靠近菲利浦王池畔的红色农庄成了我的家。每每想起与这些亲朋挚友共同的快乐时光,以及他们对我的恩惠,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他们家的孩子与我成了亲密的伙伴,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们一起做游戏,相携在林中散步,在水中嬉戏。几个年幼的孩子常常围着我说这道那,我也给他们讲小妖精、侏儒、英雄和狡猾的狗熊的故事,一切至今还回味无穷。钱布林斯先生还引导我去探究那些树木和野花的秘密世界。后来,我仿佛能侧耳听橡树中树液的奔腾流动,看见阳光挥洒在树叶上的光辉。
树根深埋于阴暗的泥土,
分享着树顶上的愉悦,想像,
充满阳光的天空,鸟儿在飞翔,
啊!因为同自然有着共鸣,
所以我也理解了看不见的东西。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一种潜能,都可以理解开天辟地以来,人类所经历的印象和情感。每个人潜意识里还残留着对绿色大地、淙淙流水的记忆。即使是盲聋人,也无法剥夺他们这种从先代遗传下来的天赋。这种遗传智能是一种第六感——融合了视觉、听觉、触觉于一体的灵性。
……
除了从容散步,我还喜欢骑双人自行车四处兜风。凉风迎面吹拂,铁马在胯下跳跃,十分惬意。迎风快骑使人感到轻快又有力量,飘飘然而心旷神怡。
在散步、骑马和划船时,只要有可能,我会让狗陪伴着我。我有过很多犬友——躯体高大的玛斯第夫犬、目光温顺的斯派尼尔犬、善于丛林追逐的萨脱猎犬,以及忠实而其貌不扬的第锐尔狼狗。目前,我所钟爱的是一条纯种狼狗,它尾巴卷曲、脸相滑稽、逗人喜爱。这些狗似乎很了解我生理的缺陷,每当我孤独时,总是寸步不离地依傍着我。
每当下雨足不出户时,我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呆在屋里用各种办法消遣。我喜欢编织,或者东一行西一句随手翻翻书,或者同朋友们下一两盘棋。我有一个特制棋盘,格子都是凹陷下去的,棋子可以稳稳当当地插在里面。黑棋子是平的,白棋子顶上是弯曲的,棋子大小不一,白棋比黑棋大,这样我可以用手抚摸棋盘来了解对方的棋势。棋子从一个格移到另一个格会产生震动,我就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轮到我走棋了。
在独自一人百无聊赖时,我便玩单人纸牌游戏。我玩的纸牌,在右上角有一个盲文符号,可以轻易分辨出是张什么牌。
如果有孩子们在旁边,同他们做各种游戏真是快乐不过了。哪怕是很小的孩子,我都愿意和他们一起玩。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很喜欢我。他们当我的向导,带着我到处走,把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告诉我。小孩子们不能用手指拼字,有时唇读也未能弄明白他们的话,只好依赖手势,每逢我误解了他们的意思,干错了事,他们就会哄然大笑,于是哑剧就得再次从头做起。我也常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做游戏,和他们在一起很快乐,时间也过得很快。
博物馆和艺术馆也是乐趣和灵感的来源。许多人满怀疑惑,我不用眼睛,仅用手,能感觉出一块冰凉的大理石所表现的动作、感情和美?的确!我从神话英雄雕像脸中,感觉他的爱和恨、勇敢和爱情,正如我能从活人的脸上摸出人的情感和品格一样。从狄安娜雕像的神态上,我体会到森林中的秀美和自由,足以驯服猛狮,克服最强烈的感情的精神;维纳斯雕像的安详和优雅的曲线,使我的灵魂充满了喜悦,而巴雷的铜像则把丛林的秘密显示出来。
在我书房的墙上有一幅荷马的圆雕,挂得很低,顺手就能摸到。我常以崇敬的心情抚摸他英俊而忧伤的面庞。我对他庄严的额上每一道皱纹都了如指掌——如同他生命的年轮,刻着忧患的印迹。在冰冷的灰石中,他那一双盲眼仍然在为他自己心爱的希腊寻求光明与蓝天,然而结果总是归于失望。那美丽的嘴角,坚定、真实而且柔和。这是一张饱经忧患的诗人的脸庞。啊!我能充分了解他一生的遗憾,那个犹如漫漫长夜的时代:
哦,黑暗、黑暗,
在这正午刺眼的阳光下,
绝对黑暗、全然黑暗,
永无光明的希望!
我仿佛听见荷马在歌唱,从一个营帐行吟到另一个营帐,探着步子摸索着。他歌唱生活、爱情和战争,歌唱一个英雄民族的光辉业绩。这奇伟雄壮的歌,使盲诗人赢得了不朽的桂冠和万世的景仰。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手对雕塑美的欣赏比眼睛更敏感。我以为触觉比视觉更能对曲线的节奏感体会入微。不管是否如此,我自认为自己可以从希腊的大理石神像上觉察出古希腊人情绪的起伏波动。
欣赏歌剧是比较少有的一种娱乐。我喜欢舞台上正在上演时,有人给我讲述剧情,这比之读剧本要有趣味得多,因为这样我常常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埃伦•特里小姐具有非凡的艺术才能,有一次,她正在扮演一名我们心目中理想的王后,我被允许抚摸她的脸和服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高贵神情足以消弭最大的悲哀。亨利•欧文勋爵穿着国王服饰站在她的身旁,他的行为举止无不显露出超群出众的才智。在他扮演的国王的脸上,有一种冷漠、无法捉摸的悲愤神情,令我永远不能忘怀。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戏的情景。那是12年前的事情,莱斯莉正在波士顿,莎莉文小姐带我去看她演出的《王子与贫儿》。我无法忘记剧场所充满的喜怒哀乐,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一会儿喜,一会儿悲,这位小演员也演得惟妙惟肖。
散场后,我被允许到后台去见这位穿着华丽戏装的演员。她站在那里向我微笑,一头金发披散在肩上。虽然刚刚结束演出,她一点儿也没有疲惫和不愿见人的样子。那时,我才会开始说话,之前我反复练习说出她的名字,直到我可以清楚地说出来。当她听懂了我说出的几个字时,高兴地伸出手来欢迎我,表示很高兴能与我相识,我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虽然生活中有很多缺陷,但我可以有如此多的方式触摸到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世界是美好的,甚至黑暗和沉寂也是如此。无论处于什么样环境,都要不断努力,都要学会满足。
有时候,当我孤独地坐着等待着生命大门关闭时,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就会像冷雾一样笼罩着我。远处有光明、音乐和友谊,但我进不去,命运之神无情地挡住了大门。我真想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因为我的心仍然充满了热情。但是那些酸楚而无益的话语流溢在唇边,欲言又止,犹如泪水往肚里流,沉默浸透了我的灵魂。然后,希望之神微笑着走来对我轻轻耳语说:“忘我就是快乐。”因而我要把别人眼睛所看见的光明当作我的太阳,别人耳朵所听见的音乐当作我的乐曲,别人嘴角的微笑当作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