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教师在教学《廉颇蔺相如列传》(节选)一文时,多乐道于“完璧归赵”和“负荆请罪”,对 “渑池会”则因其简约(叙写仅401字)而略过。笔者以为,司马迁对“渑池会”的叙写,其实是精心处理、匠心独运。如果以全景视角而观之,也许我们能见微知著,从中体味到“史记笔法”的精妙所在。下面,我们就走进文本品味之。
(一)
“渑池会”发生在公元前279年。这次会盟是在怎样背景下进行的?
《史记》曰:“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在此,司马迁似乎想告诉世人,这次会盟是赵国战败而由秦国提出的“城下之盟”。这里太史公精心构建了一个赵君臣相谋的场景:赵王去还是不去?去,秦国一向以诈与力而制诸侯,且前车之鉴多起。公元前340年商鞅伐魏,以“为好会”为名骗取魏主将来会而扣留,结果魏失主将大败。公元前313年,张仪以献地六百里诱使楚怀王与齐断交,齐楚断交后,张仪改为献地六里。公元前298年,秦国约楚怀王在武关会盟,楚王赴约,结果被秦国以重兵扣压,最后囚死于秦。……如此看来,赵王赴会必将是凶多吉少。不去,则正中秦国下怀,“示赵弱且怯也”,在道义上首先理亏于秦。在这两难抉择中,赵国最终还是选择了去。“王行,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赵国大将廉颇“盛设兵以待秦”。置死地而后生,选择的背后是赵国做好了充分的政治、军事准备。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 让我们再次仔细审视那段历史。
渑池会盟的前几年(即公元前279年之前),可谓是战国史上风云变幻之期:公元前284年,秦国主谋合纵伐齐,齐国破败,标志着齐秦抗衡时代的结束。秦国失去对手之后,位居七雄之首;而北方赵国,经过“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此时已成为“与齐、秦并列的强国之一”①。
公元前283年,“秦取魏安城,至大梁,燕、赵救之,秦军去。”②,秦怕东方各国合纵攻秦于是退兵。其后,秦国展开外交攻势,先与楚相约和好,接着又拉拢韩魏连横,孤立赵国。赵外交斗争失利后,对附秦的魏国大张挞伐,而秦国则乘机派大将白起三次攻入赵国西境,攻拔蔺、祈和光狼等城③。在接下来的四年对抗中,秦国占上风,但赵之国力尚属完好,要想决出胜负,就必须诉诸于主力决战。而就在此时,形势又有了重大变化。
首先是赵国后院起火(燕赵本为盟友):齐人经过五年苦战,奇迹般地转变了战局。齐将田单于公元前279年(与“渑池会”同年)以火牛阵打垮了燕军主力,一直把燕军驱回黄河以北,“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④。 面对齐军的席卷之势,燕人几失招架之功,赵国也惊恐万分,急欲与秦妥协,回身对付复兴的齐国。而秦国此时情况亦不妙。饱受秦军重压30多年的南方大国楚国,乘秦赵胶着之际,在公元前279年派大将庄蹻率军向秦反攻,很快夺回黔中郡,并乘胜追入秦属巴郡,后转兵南下,企图从南翼包抄秦军。⑤在后院起火的形势下,秦也无心再与赵国相争,共同的需要使秦赵两国坐到了一起。
据上所述,“渑池会盟”并非是我们过去简单理解的“城下之盟”。然而,司马迁却并未于文中详加交待,却以“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一笔带过,这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仔细读来,耐人寻味。
(二)
公元前279年,秦昭王与赵惠文王终于会于渑池。
《史记·赵世家》载:“二十年,王与秦昭王遇西河外。”据《年表·赵表》:惠文王二十年,“与秦会黾池,蔺相如从”。《集解》徐广引《表》作“渑池”。渑池(今河南渑池县),本是韩邑,后被秦国所得,当时算是秦赵缓冲交界之地,而今则成了太史公笔下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说,渑池会上虽无刀光剑,但处处暗藏杀机,司马迁以其生花之妙笔,艺术再现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外交“史实”。
开始,秦王要求赵王为其“鼓瑟”。按理说,这虽算不上是强人所难,但赵王慑于秦王的淫威,不敢不从,然而,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注意,司马迁在此设置了一个微妙的细节:秦御史(战国时专管图籍、记载国家大事的史官)不待召唤而“前书”(走上前写道),这说明秦国蓄谋在先,有备而来;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令”赵王鼓瑟,一“令”字,写出了秦对赵王人格的侮辱,对赵国尊严的蔑视。
赵王不吭声,其实此为蔺相如出场之抑笔。果然,大勇无畏的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没想到蔺相如竟让秦王为赵王“击缶”(赵王鼓的“瑟”好歹也是二十五弦与琴相似的一种乐器)。据《史记集解》引《风俗通义》载:“缶者,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也。”李斯《谏逐客书》中曾云:“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秦声即为秦国的乡土乐曲。表面上看,让秦王演奏一曲秦地乡音也不为过,但让一国之君“击缶”则是对秦之无礼在先的有力反击,而且这种反击有礼有节,让你无话可说。秦王自然想不到一个臣子竟会如此胆大妄为,大怒,不允。“于是相如前进瓦,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寥寥数言,却显精妙。姑且不论蔺相如“跪请”之机敏,“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的言语之绵里藏针,仅是相如“顾召”(回头招呼)这一细微动作,就将秦国阴谋揭穿。而且,你“令”赵王“鼓瑟”是强迫命令(不得已而为之),而我则是请秦王“为”赵王“击缶”,一个“为”字将秦王心甘情愿,自愿为之的“恭谦”态度“载入史册”。
“鼓乐”,秦国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反而“偷鸡不成蚀一把米”。于是,秦国君臣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真面目:“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秦赵交兵正是为了土地人口。不难想象,秦国提出如此要求明显带有胁迫之意,因为“渑池”毕竟属于秦国势力范围,赵国不占地利之宜。面对秦国的傲慢霸道,蔺相如则针锋相对:“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秦国占尽天时地利之势,但赵国君臣却能上下齐心取“人和”之宜,最终,秦国君臣悻悻而归。
纵观太史公妙笔之下的“渑池会”,我们如同穿越时空,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一“真实”的场面,特别是大智大勇的蔺相如,已然“活”在后人心中,正如明代凌稚隆所言:“相如渑池之会,如请秦王击瓦,如召赵御史记,如请咸阳为寿,一一与之相匹,无纤毫挫于秦,一时勇敢之气,真足以虎秦人之魄者”。⑥
(三)
太史公笔下的“渑池会”的确惊心动魄。过去笔者教学此处,总是心存疑惑:“渑池会”双方折冲樽俎,冲突一触即发,最后竟能如此“顺利”和解,难道当时秦国仅是惧怕一个蔺相如,或迫于廉颇边境“盛兵以待”?
现在查阅《史记》及相关资料,才发现“渑池会”是秦赵两大强国在特定背景下的一次“战略妥协”,换而言之,是秦赵两国相近的实力决定了双方会盟的“和解”。秦赵长期僵持,互相消耗,必然会导致自己相邻的对手----齐楚这两个昔日强国的复兴,这正是秦赵两国都不愿意看到的。秦赵两国都有达成默契的愿望,即暂时建立彼此相对稳定的关系,以全力粉碎齐楚的复兴企图。因此,形势决定了“渑池会”必须化干戈为玉帛,而这些,并非是某个外交奇才或边境“盛兵以待”所能决定的。
果然,渑池会盟后,赵国立即东进击齐,齐国败退,赵不但巩固了对河间的占领,还跨过黄河夺取了齐国本土的高唐等地。秦国,“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楚王走。” ⑦ 我们说,楚齐的威胁促成了秦赵的和好,而在威胁解除后,秦赵的友好也就走到了尽头。公元前276年,秦军东进攻魏,重新经略中原;公元前273年,赵国“与魏共击秦”,⑧与秦国战于华阳,勉强维持了六年的休战即告结束,两强争霸重又开始。
现在回过头来看《廉颇蔺相如列传》对“渑池会”的叙写,我们才明白太史公的匠心所在。众所周知,《史记》首创以“纪传”为主的史学体裁,第一次以人为本位来记载历史,表现出对人在历史中的地位与作用的高度重视。在“渑池会”这一历史事件的叙写中,司马迁就着浓墨于蔺相如,不仅让后人感受到了历史人物的真实,更是将那种义不受辱的人格自尊,那种大勇无畏的“人之精神”大力弘扬;而对与之次要但又必要的陈述,如“渑池会”历史背景的交代,或一笔带过,或见于他处。用李长之先生的话说,“司马迁在一个历史家之外,兼是一个艺术家,他晓得每一篇传记一定有一个中心,为求艺术上的完整起见,便把次要的论点放在别处了。这是前人所发现的‘互见法’。我们可以这样说,就他单篇文章看,他所尽的乃是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只有就他整部的《史记》说,他才是尽的历史家的责任”。⑨
注释:
① 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372页
② 《史记·卷五·秦本纪》,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68页
③ 《史记·卷五·秦本纪》,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68页
④ 《史记·卷八二·田单列传》,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1070页
⑤ 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17页
⑥ 转引《教师教学用书·高中语文第六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51页
⑦ 《史记·卷五·秦本纪》,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67页
⑧ 《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第701页
⑨ 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