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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那苍茫的《野草》──再谒鲁迅

编定于1927年的《野草》,是鲁迅一生的一个分水岭:此前是激越的奔流,此后是深沉的汪洋。这片苍茫的野草漫生在激流和汪洋的转折点,既是鲁迅早年生活的总结,也是晚年鲁迅定型的基调。

凝视那苍茫的《野草》──再谒鲁迅

先从生活轨迹来看。《野草》前的鲁迅,自结束其学生生涯以后,就一直没有安分过:他对时代还存热望,对世道还想匡济,为此不惜东奔西走、辗转于途。从1909年归国到1927年,始而省城,继而故乡,忽奔山会,又赴南京;随国民政府北上,因生活风波南下;在厦门居不数月,忽而又投广州,旋即迁居沪上,18年间,蓬转萍飘。这其间,他做教师,任督学,充吏员,兼教授,编杂志,上条陈,办画展,发演讲,闹学潮,打官司──一个文化人可能遭遇的一切,他几乎全尝试过了。虽然他在《呐喊自序》里说自己“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但观其行迹,却是个典型的刺儿头闯将,说是狂生,恐怕也不为过。但《野草》编出之后,鲁迅在上海一住近10年,再也没有挪窝,哪怕其间也曾遭遇了围剿、攻击、辱骂、恐吓,射向他的明枪暗箭仍然一刻也没停止过,甚至还有过国民党特务要暗杀他的传言,他一概报以藐视,凛然不动。而十年之间,除了坚定地捏紧他的“金不换”,再也没有尝试其他的行当:尊为“左联”领导,他不热心日常事务;因生活之需要和书店打交道,他尽量托付友人;对共产党的苏区心存向往,但他谢绝了陈賡和瞿秋白的邀请,并不赴访;──种种迹象表明,他“定下来了”,对自己、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他认定了,不再尝试别的可能性了。

再从著述风格来看。《野草》之前,那个忽而效法章太炎的古奥晦涩、忽而演练白话运动的通俗晓畅的周树人,既有“戛剑生”的狂放,又有“令飞”、“迅行”的恣肆;既有以谐谑出深刻的《阿Q正传》和《风波》,又在《伤逝》、《祝福》中以深情诉凄凉;既可以出“热风”而煦送温暖,又敢于鞭《论衡》而剑拔弩张,还可以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藤野先生》那样地娓娓道来,间或来一点《补天》、《奔月》那样的神秘乖张。而自《野草》编定以后,从《伪自由书》和《准风月谈》开始,直到他逝世前的《且介亭杂文》,虽然仍不乏种种嘻笑怒骂,但沉郁犀利尖锐老辣的风格一以贯之;即便是被编入《故事新编》的《非攻》(1934)和《起死》(1935)这样的小说,也与早年的《补天》、《奔月》风格迥异,截然不同。这时候的鲁迅,“匕首和投枪”已然打造成型,不仅屡试不爽,而且显然偏爱有加,甚至情有独钟,再也不愿更换别样的武器了。

由此,我将《野草》视为鲁迅人生转折的里程碑。

我将《野草》看得如此之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是诗。那些直抒胸臆的诗句,是灵魂最真诚的吁吐,是个人情怀最无保留的展现,对于一个不再谋求俗世事功,已经放下种种权谋机心的思想家来说,“文如其人”的集中表现,实在莫过于“诗言志”了。通观《野草》全篇,除了那一首意在讽刺的《我的失恋》以外,沉郁悲愤的心境和紧张焦灼的挚情,浸透了每一篇章;那种深味伤痛而刚毅自持的凛然,坦陈绝望却绝不苟且的苍凉,以及向无边的黑暗以命相搏的决心,不正是晚年鲁迅最突出的特点么?

在开篇的《题辞》中,作者以“我”、“野草”和“地火”三个意象为寄托,以“天地有如此静穆”为背景,一面露布着深沉的忧愤,一面寄望于纤弱的生命,但他不能释怀的却是无可逃避的“朽腐”和“空虚”。所以,他刚刚肯定了野草的“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的顽强的活力,却立刻转入“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的痛切的陈词──如此艰难滋生的生命,终于无改于“静穆”和“空虚”,还有什么样的壮行能得生存、会有意义?这种悲情与热望的交织和冲突,不仅使这篇序诗充满了焦虑和紧张,令读者生揪心的疼痛,还把这样的痛切和悲凉,箭也似地贯穿了全部《野草》,直至那最后的“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的《一觉》,那其中“拼命生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的沙漠中的草木,也是短暂的闪现希望,旋即结束于“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的无尽感谓中……

紧接《题辞》之后的《秋夜》,让枯树、冷月、寒星、暗夜构成一幅阴森的图画,让寂寞中麻木到对自己的发笑都失去知觉的自我,静听恶鸟那鬼魂夜游般的怪叫,呆看小虫撞火而亡的悲壮。那天空“奇怪而高”,那星星“眨着冷眼”,月亮“窘得发白”,在这一切都那么冷漠寂寥中,“我”注意的却是那些“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的“苍翠精致的英雄们”──那竭力佯装而终难达至的冷漠,愈发凸显了抛撒不下、难以忘怀的执着。

然后是虚实互换的《影的告别》,把由衷的倾吐冷置在一旁:“你”是徒具躯壳的皮相,“影”反而是执拗不苟的灵魂。“影”的“告别”,诉说着与黑暗的决绝和对光明的向往,而“你”的慨叹,却认证了黑暗的深重和光明的无望;那有灵魂的影子在一咏三叹,严肃、凝重而又无奈、怅惘,“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即将失去影子的“你”,还能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做点什么呢?

那本该是晶莹剔透、轻盈纯洁的《雪》,在作者眼里却是“孤独的雪”、“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面对“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悲凉的灵魂发不出美的礼赞,却不由自主地去注视“无边的旷野”和“凉冽的天宇”,好容易看到了它“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但那更广远的背景却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

雪是如此,火又如何呢?那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所以枯焦”;它能使作者想起“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但却接近不得,刚刚拾起,“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还不曾体验到温暖,就“烧穿了我的衣裳”,使惊慌失措的“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那是曾经鲜活而活力不再的生命?抑或是曾经生动而已然冻僵的思想?徒然烧尽,未免可惜;欲加捡拾,却又危险异常──正如那一度向往风云际会的壮志,亦如那曾经风起云涌的思潮──面对这样的现实,谁还敢向火取暖,谁又能不老老实实地龟缩在“天上冻云弥漫”、“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的“冰谷”中呢?令人两难的“死火”,留下的是矛盾、困惑和痛苦,烧灼的是陷入绝地之中的沉重的迷茫。

好不容易,我们能看到一篇《好的故事》,迷离恍惚中进入了一个“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象一天云锦”的美景,花树鸡狗云天游鱼,都“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它们各各流光溢彩,生意盎然,而且互相辉映,就在我们几乎要为之陶醉的时候,作者却蓦地将它打破,揭穿它的缥缈和恍惚,指出它其实从未实在过──云锦“皱蹙”,水波“陡立”,“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捏也捏不住,不得不重返于“昏暗的灯光”、“昏沉的夜”,使我们复陷于实实在在的黑夜,仍浸进深深的痛惜之中……

在人生的转折处,鲁迅的心境是如此地沉痛复沉痛、悲凉复悲凉,是枯立于广漠旷野“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的《复仇》;是“四面都是敌意”,“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的惨遭暴虐的耶酥;是独自一人“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只有“夜色跟在他后面”的《过客》;是“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却“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的《这样的战士》;是认认真真开窗除秽却换来“聪明人”的冷眼和“奴才”的叛卖的“傻子”。他不会因孤独而放弃,不屑于为求共鸣而修改。他假托了沉没与黑暗中的“影子”,借它的“告别”倾诉着灵魂的剖白;他设定了困顿倔强的“过客”的角色,让他与已在老去和将要长成的人类对话,表达了自己迎着暗夜投身于无望的征途、强忍疲惫和伤痛而不选择休息的决心;他检索出曾经生动过的思想文化的“死火”,面对烧尽的惋惜和冰冻的死灭这两难的选择,流露出不甘沉寂又把握不住奋勇的前景的惆怅;他让“墓碣文”作为死尸的自述,发出直面人世的喝问,以不敢反顾的逃遁,反衬出无以作答的艰难;他希望成为“这样的战士”,即使敌我两茫也要举起投枪,毫不畏惧地迎向其实空无一物的“各式好花样”;他以脚踏实地的“傻子”自励,不惮于聪明人的嘲笑和奴才们的背叛,要把那秽气扑鼻的破屋砸开一扇窗……在弥漫于全集的沉郁苦闷悲愤怅惘中,这些自况的形象一如续战的宣言,宣布着人到中年的鲁迅仍要“既不安乐,也不死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决不向各式仇敌“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即使面对“淡淡的血痕”,即使迎向“渺茫的悲苦”,他终将是一个战斗者!

激情澎湃的生命在经过这样一片《野草》的迂挡阻遏之后,汇入的将是怎样的汪洋,难道还需要探测吗?对晚年鲁迅的理解,难道还需要有更多的解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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