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雨和苦雨
我的第一篇杂文,投给《自由谈》的,叫做《故乡的雨》。写这篇文章,距今已经两年多了,但我的情绪,仿佛还和两年前一样,一提起雨,总觉得它宜于乡村,不宜于都市,宜于春秋二季,不宜于冬夏,宜于黄昏,不宜于白天,不过这只就一般而论,倘在海滨,我倒是喜欢夏天的暴雨的。
因为爱憎也得随环境而变易的缘故。
其实我的喜欢春雨、秋雨、黄昏以及乡村的雨,也正和我的环境有关系。我常喜欢翻翻书籍,尤其是诗人们的咏雨诗,看得多了,因此转移了爱好。“黄昏却下潇潇雨”,固然已脍炙人口,“隔个窗儿听不得,凄凉又是点灯时”,也很能写出这时候的心情。元朝萧汉杰《浪淘沙》词云:“湿逗晚香残,春雨春寒,洒窗填户著幽兰。惨惨凄凄仍滴滴,做出多般。和霰撒珠盘,栖上更阑,芭蕉怨曲带愁弹。绿遍堵前苔一片,晓起谁看。”
这是一阕咏春雨的好词。此外如:“几个笠收网人归,一肩蓑卖花人去。”“任午簟将愁,夜篝做冷,听到打窗细。”“孤檠清梦易觉,肠断唐宫旧曲,声迷更漏,滴入愁心,秋似玉楼人瘦。烟槛外催落梧桐,带西风乱捎鸳鹙。”所咏的,也正是春雨和秋雨。
歌曲里的,我记起马致远的一首《寿阳曲》来,他咏的是潇湘夜雨,词云:“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这虽然不曾明白地点出季候。但仔细读来,倘非春末,就大概是秋初,否则是不会有这“一声声”的。我们的诗人所欢喜的,是凄婉,清幽。
然而,并非因为凄婉,清幽而喜欢春雨、秋雨、黄昏以及乡村的雨的人们,自然也有。例如农民就是。住在都市里,日常饮洗,无须用天落水,柏油马路和士敏土房子也决不是能够容纳清幽的雨景的所在,所以大家差不多都苦雨。但乡村却并不如此,农民是喜欢雨的,尤其是春雨、秋雨、黄昏雨。他们所以喜欢的理由却不象诗人那样空洞。照林语堂先生的口吻说来,他们实在是实用主义者,因为春秋两季正是农作物需水的当儿,黄昏下雨又不至妨碍工作,倘不成灾,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要苦雨,相反地,在亢旱的季节,还得去求。现在的求雨方法,在我们乡间,是备了吹打,跑到专供求雨的地方,祭过龙王,然后在一个泥潭里捕捉有生命的东西,最好是蛇、蝎、泥鳅,鱼类也不错,倘是乌龟或虾,大家就认为糟糕,说这是早象。
不过在从前,却并不一样,张宗子《陶庵梦忆》云:“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余里中扮《水浒》,且日,画《水浒》者,龙眠松雪近章侯总不如施耐庵,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纸,如其刀杖勿树,如其传勿杜撰,勿弋肠腔,则十得八九矣。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发,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妮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煞卫玠。……”
现在的求雨方法,虽很慎重,然而比起明代的铺张来,可就显得非常小家气了。这究竟是进步呢,还是退步?实在难说得很。不过对于求雨的见解,古今还是一致的。袁质甫《瓮牖闲评》云:“夏间久旱,四方不免祈求,而雨随至者,多是龙卷江河之水而上,非阴阳交感而成也。观徽宗政和七年夏,大雨,有二鱼落殿下省厅屋上,其事见国史后补。雨中那得有鱼。此雨是江河之水,为龙所卷而上,无疑矣。”
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八百多年,现在也似乎不大听见有什么鱼落到官厅屋顶上来,不过对于求雨,大多数人却还抱着和袁质甫一样的见解,以为是由龙卷来的。这又究竟怎样看待呢?
大概也还是很难说吧!
不过这虽然浅薄,却并不玄妙。比起只知道喜欢春雨、秋雨、黄昏以及乡村雨的清雅的人们来,他们却还是较有事实的依据的。(原载《唐弢杂文集·海天集》)
评点:雨的诉说,应该是非常诗意的诉说。这种诗意从何而来?可以来自你的阅读积累。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写雨的优美诗文可谓数不胜数,“雨”作为一个抒情意象,浸润着文人墨客们多情多意的心,他们赋予了各种各样的雨丰富的暗示性和广博的代表性。也可以凭自己的经验和个性化的感悟去书写雨景和雨中情,下文便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