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杂文
杂文在我国源远流长。鲁迅根据现实斗争的需要,继承古代杂文的传统,开拓和发展了现代杂文,成就卓绝。他的杂文思想深邃,熔铸着自己高尚的人格,而艺术上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从初创发展到成熟,历经了相当长的时间,使杂文这一文苑奇葩,在现代文学史上放射着熠熠光辉。
对于杂文这一文体的概念,鲁迅前后给予它的称呼不尽相同。《坟》中称之为杂文,说它收集的是1907年到1925年的论文及随笔,是“体式上截然不同的东西”,是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在《写在后面》里说:“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十多篇。”《热风》、《华盖集》《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五个集子,鲁迅明确称之“杂感”,除《三闲集》外,又称之为“短评”,而对《二心集》,又说它是“1930年与1931年两年间的杂文的结集”。说其中收有“不到十篇的短评”。《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三个集子,鲁迅统称为“短评”。《且介亭杂文》,顾名思义,就是杂文了。长期以来,各研究者的说法也不致,瞿秋白称鲁迅杂文为“杂感”,他说:“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而有人则认为它不是一种文体,而是各种文体的编年。另有的认为它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不是一种文体,狭义的才是一种文体。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鲁迅杂文是各种文体的杂集。这可以用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序言》里的话来证明。他说:“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成了‘杂’”。因为杂在文体上,所以也就有了体式的多样;而因为它是文艺性的论文,所以“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中说:“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鲁迅杂文往往把文学表现手法和政论结合起来,以议论为主,夹以叙事和抒情,内容是现实的,战斗的;形式是灵活的,多样的。它运用文学语言和各种艺术手段,或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或描摹事物,曲径通幽。它不摆架子,随意而谈,犀利活泼,不拘格套。应该说,凡一切政论性的散文,社会批判性的散文,都可以叫做杂文。
《辞海》对“杂文”做了如下介绍:“杂文,文学体载之一,散文的一种。直接而迅速地反映社会事变的文艺性论文。以短小、活泼、锋利、隽永为特点,是一种战斗的文体。内容广泛,形式多样,有关社会生活,文化动态,以及政治事变时代的杂感、杂谈、杂论、随笔都可归入这一类。中国自战国时代以来诸子百家的著述中就多有这一类文章。“五四”以后,以鲁迅为代表的革命作家,为了战斗的需要,对于有害的事物,揭微显隐,痛下针砭,广泛地运用了杂文。它们有如匕首、投枪刺向敌人,对艰苦的革命斗争表现了坚强的战斗力;在艺术上,感情饱满,形象鲜明,具有高度的艺术感染力;形成了杂文的新传统和新风格。建国以后,革命作家的杂文继承了战斗杂文的传统,对有害的事物迅即给以讽刺或抨击,对新生的进步的事物给以热情支持和歌颂,成为新型的文艺性政论。”
《记念刘和珍君》选自鲁迅的杂文集《华盖集续编》,这本身就说明了杂文的“杂”,文体的划分有一定的弹性,既可以有偏重说理的议论文,也可以有叙事记人为主的记叙文。
二、关于对课文句子的不同理解
1.关于“惊心动魄的伟大”
“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对比有两种解释。
一种认为“伟大”是反语,用来讽刺段祺瑞卫队对手无寸铁的爱国群众的“攒射”。
另一种认为是赞颂“三个女子”的崇高精神的。因为第一,这部分的中心是赞颂刘和珍等爱国青年临危不惧,互相救助的感人事迹和崇高精神的。第二,这句话的主语“这”,是指代介宾短语“当三个女子……的时候”中的“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语句的着重点是“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而不是“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作者赞颂的对象当是“三个女子”,否则这句话就应写为“当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攒射从容转辗着的三个女子的时候”了。
2.关于“伟绩”“武功”“八国联军”“几缕血痕”
“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对“伟绩”“武功”的理解,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认为是反语,是揭露讽刺中外反动派的暴行的。
从全句看,一种意见认为这句话表明段祺瑞政府和“三·一八”大屠杀,比历史上“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八国联军和惩创学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无论从屠杀的规模还是数量,“三·一八”惨案都远没有超过历史上“中国军人和屠戮妇婴”或“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因而有的人认为:文学作品,不是历史著作,这句话的意思旨在讽刺揭露段祺瑞政府“三·一八”大屠杀的野蛮残暴,使历史上“中国军人屠戮妇婴”和“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都相形逊色。
此外,还有人指出:对“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这几句,大多数注本都认为“这几缕血痕”是指段祺瑞的大屠杀,或指祺瑞对三个女子的残杀,它远远超过了“中国军人”“八国联军”,即历史上一切中外反动派对中国人的屠杀。我们认为这样解释是不对的。
第一,“这几缕血痕”不是指段祺瑞的大屠杀,因为鲁迅明明在文中说“死伤至数百人”,死难的“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显然这场大屠杀决不只是“几缕血痕”的问题。第二,这几句也不是说段祺瑞对三个女子的残杀,远远超过了“中国军人”“八国联军”对中国的“妇婴”“学生”们的屠杀,因为那样解释令人不可思议。何况“中国军人”包括不包括段祺瑞及其卫队?如果不包括,难道段祺瑞及其卫队不算“中国军人”?如果包括,那就等于说段祺瑞杀三个女子,远远超过了包括段祺瑞在内的“中国军人”屠杀中国人民(包括“三个女子”)的罪行,这很不合逻辑。显然以上解释都无法讲通。还有,几乎所有的注本都认为“八国联军”是指1900年镇压义和团运动的八国侵略军,这也值得研究。从历史上查不出那时的“八国联军”“惩创学生的武功”。
那么这几句到底应该怎样解释呢?我认为,“这几缕血痕”是指三个女子“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崇高精神。“这几缕血痕”的“这”,和前面“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的“这”,两个指示代词,指代的都是一种事物,都指三个女子的高贵思想品质。1926年3月12日,日本帝国主义的两艘军舰开进我大沽口,炮击倾向于革命的冯玉祥的国民军,国民军被迫自卫还击,日帝即纠结了美、英、法、意大利、荷兰、比利时、西班牙,共八个帝国主义国家,向中国方面提出“最后通牒,限18日午前答复,否则各国军队即“决采所认为必要之手段”,我认为这就是鲁迅在此文中说的“八国联军”它们的强盗行径激起了我国人民的愤怒。在共产党领导下,3月18日上午,北京大、中学生和民众五千多人集会游行,强烈抗议“八国通牒”,要求“驱逐八国公使”。当学生和各界代表走到段祺瑞执政府门前请愿时,段即命令卫队向赤手空拳的群众开枪、砍杀。鲁迅在文中谴责的“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指的就是段祺瑞屠戮群众(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小孩),这实质上也是“八国联军”在“惩创学生”(死伤者中,学生占十之七、八),深刻揭露了段祺瑞正是“八国联军”的忠实走狗,“三·一八惨案”是中外反动派在屠杀中国人民(所以下文有“中外的杀人者”之语)。这里的“八国联军”,即日、美、英、法、意、荷、比、西,它和1900年镇压义和团的“八国联军”(德、美、英、法、俄、日、意、奥)有相同的部分,但也不尽相同。那时的“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清政府与十一国公使签订了“辛丑条约”。十一国即“八国联军”加上荷、比、西三国。后来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从中退出;德、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亦从中退出。于是十一国中只剩下了八国。由于这八国是原先“八国联军”和十一国的主要部分,两者一脉相承,基本一样,所以鲁迅仍用“八国联军”这一称谓。
然而敌人的“伟绩”也好,“武功”也好,“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也就是说,中外反动派屠杀中国人民的“伟绩”和“武功”,统统被“三个女子”不畏强暴、“沉勇而友爱”的伟大精神压倒了。这和鲁迅赞扬俄国人民用“血液浇灭了”敌人的“烟焰”的意思相像。
鲁迅在赞颂了三个女子的“这几缕血痕”之后写道:“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也就是说,三个女子的高尚精神品质,必然唤起更多的人们觉醒。文末又说“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血色”和“血痕”的意思一致,都象征死伤者的革命精神,它必将鼓舞更多的人们奋勇前进。
鲁迅还在《无花的蔷薇之二》《淡淡的血痕中》等文中,以“青年的血”、“血痕”来赞颂在“三·一八惨案”中死伤者的革命精神,与“这几缕血痕”的意思一致。
鲁迅在本文中对刘和珍和她的战友们评价很高,说“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惊佩“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鲁迅指出,刘和珍、杨德群、张静淑三个女子“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从这些话,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这段文字真正的含义。
4.关于陶潜的诗
在课文中,鲁迅引用陶渊明《挽歌》里的最后的四句。对“他人亦已歌”中的“歌”字的理解,大家有不同意见,不同版本的教材也先后作过不同的注释。
一种意见认为“歌”是欢歌。指出“亲戚”余悲未绝是事实,“他人”唱起了欢歌也是事实,这个“他人”应泛指亲友以外的许多人。其中,有对别人的苦难麻木不仁的闲人,也有幸灾乐祸的恶人,陶潜生活在东晋时代,也曾亲尝过世态炎凉的滋味,因而也会预想到自己死后有人欢乐有人愁的景况。鲁迅引用四句诗紧接着说:“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句中“如此”当指“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认为“人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寄托躯体于山陵,最后和山陵同化而已。”
另一种意见认为《挽歌》是陶渊明自挽之作。引句中的“歌”应是挽歌、悲歌。“他人”应是“亲戚”之外的朋友,陶潜在他的许多诗作中多次提及到与他交游甚厚的“故人”“良友”,这“歌”与陶诗的题目是一致的。“亲戚”余悲未绝,“他人”也已经唱了挽歌,这与得到“亲族、师友、爱人”这些亲友的悲悼也是一致的。鲁迅先生在引用时,赋予陶诗一种新的内容和积极的含义。重在告诉人们,倘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够缅怀烈士,纪念死者,记取惨案的教训,那么死难者鲜血也就不会白流了。
附:《挽歌》
──晋·陶潜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嶤。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闲,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