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当代基础教育、中等教育以及高等教育的受教者,我常因教育中某些违逆时代教育精神的做法而深感沉重;作为一名参与过当代基础教育的施教者,我常因教育中某些施教主体与个体无视客观规律、我行我素的行为而深感悲哀。而又恰恰正是这一沉重与这一悲哀构成的两只黑手,时常搅乱我已然平静而又平凡的生活;每每想起教育之事,这两只黑手就又会像烧红的姊妹烙,残酷地打烙着我疲惫的心灵,直至把我烙得心力交瘁才肯罢休。渐渐地,这一搅乱与这一打烙淤积成两种隐痛,盘亘在我易碎的精神天空。
每每搅乱与打烙的双重折磨之后,于苟延残喘中静心慎思,总会自觉有这种宿命自我难脱干系。
每常于静无人音的深夜,回想起过去身为学子种种所历时,我总会在静寂中陷入自惭形秽的痉挛中。那时自己只知愚忠于师者的谆谆教诲(对师者的迷信已经痴迷到神化的地步,凡是师者所言说均被喻为真理,凡是师者所行为均被立为标榜,凡是师者所具有均被奉为上品,凡是师者所传授均被深化传承,于此种种,而绝不思考与质疑),有时候明知师者所授有误所为不当,自己却倒胆怯得像个懦夫,不敢与师争辩,反过来却为之拍手叫好、拍案叫绝。现在好生想想当时的情景,真倒有点溜须拍马的可耻;再往下想想,在这该死的阿谀奉承中成长起来的自己将会理所当然地拥有着卑微平庸的一生,眼角竟也下意识地流淌出无奈的泪水。
种种虚荣地堕落似乎注定着我此后将会多舛一生,注定着一种在旋涡中越挣扎越深陷、越执著越沉痛的宿命将会离我愈来愈近。
每常于激动之中,谈论起我从教两年来所见所闻、所历所感时,我总会在自己面对那些坚硬的现实而不知所措时懊恼不已,总会在自己怒视那些津津乐道于倒行逆私的无耻者而无可奈何时顿足捶胸,总会在自己明知那些主体部门混淆视听或充耳不闻丧尽天良之事而无能为力时胸怀激愤。
自2005年6月走出美丽的象牙塔,我就在踌躇满志中走上了一方讲堂,于满怀的抱负中尽洒满腔的热情,于诗意的课堂上尽吐浪漫的莲花,于课间的草坪上尽显天真的童趣。可好景不长我所有的热情都被领导们冷似冰棍的骄横跋扈所对付,我所有的努力都沦为善于随波逐流之辈们的开涮之柄,我所有的执著都被前辈们冷嘲热讽的口水所淹没。
尽管如此,但无论风雨有多大、道路有多远、挫折有多少,我仍然在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中继续前行,我仍然在如坐针毡的惶恐不安中继续着自己的教育之路。因此,教学的第一年中我把最多的时间花在了那群小可爱的身上,陪他们笑陪他们哭,陪他们疯陪他们狂,陪他们嬉戏陪他们耍闹,教他们诉说教他们倾听,教他们断文教他们识字,教他们读书教他们明理;基于此,环境优雅设备先进的办公室也就成了摆设,教室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师生最为和谐的家园,孩子们终日学习于其中,我终日办公于其中,举目投足间丝毫不觉有任何倦困之意。于是就这样的迥然于常中,我走出了孩子们思维定势的认知怪圈,在孩子眼中我不再是一个看起来需用鞭棍来维护师者权威的可怕圣人,不再是一个需用面无表情来维系师者尊严的唯诺君子,故事、手势、唱歌、舞蹈、倾听、诉说、昂扬、激情、幽默、风趣、玩笑、诗歌、朗诵、辩论、狂悲、大喜、傻笑、玩具、创造、怀古、未来、遐想、云朵、草原、乡村……在我的课堂中化作了道道的美景,摔跤、划拳、追逐、嬉闹、盘坐、蝴蝶、斗鸡、挤油、猜谜、气球、鬼脸、吹牛、踢格、水漂、叠纸、跳绳、蚂蚁、沙砾、草丛、露珠、压痕、壁虎、风筝、下棋、发呆……在孩子们的课间构成了纯真的自然;也是在这一年中,我的那群小可爱们各方面在原来的基础上均已取得长足的进步,科目竞赛屡屡捧杯,习作征文屡见报端,师生情谊深厚无比。本以为在荷香穿越水波的仲夏,我们辛勤的汗水将能浇开成功的花朵,辛劳了一年的我们将会喜获成功的硕果,但事与愿违,我在孩子们为成功欢呼雀跃时遭遇了一记当头棒喝,期待之后换来的却是三更雷惊五更梦,我因教学中的“我行我素”而被那些热心前辈们扣以“个人英雄主义”的大帽子,被那些自恃清高的经验之流们视为“不走实际路线”,被那些手握权柄的头头脑脑们批为“不明事理”。因此,于无助的惊惶中选择离开,并不是一种逃离,而是一种必须。
离开了我的那群小可爱们,我举目无向,满心凄然。于是于钟爱中用远足的方式以最忠的虔诚到处寻觅我心中的那盏神明之灯,成了我后来的主要精神生活。从教的第二个年头,我去了另外的两家学校,一所是寄居于繁华都市(上海)的民工子弟学校,一所是横卧在东南沿海(福建)的教育集团旗舰。
至于前者自然不必言说,大家都能够精确地猜测到这种教育存在的最根本意义(尽最大的可能以最美的谎言用最真的手段榨取师生身上存在的剩余价值),因此,每每想起那位老板的谆谆教诲(我的学校不求质量求安全,不求花样求健康,不求名声求利润),我总会心有余悸。所以在那里,除了花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努力去教会孩子们能够学会却不愿意掌握的东西之外,我依然一无所能;所以在这同样悲哀的地方,除了能为悲壮地离开做好悲情的准备之外,我依然别无选择。于是,在坚决地离开之后,我继续怀揣满腹的虔诚勇敢地在朝圣教育理想的路上庄严前行,每到一个理想之地继续跪行我的朝圣大礼。
或许因为追梦的执著和朝圣的虔诚,真正感动了星梦之神,我终于在苦苦地追寻中再一次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神圣的讲坛——而且这讲坛,从外在的任何角度来看,绝对是一规模空前巨大、环境空前优越、理念空前先进、名声空前深远、回报空前诱惑的教育载体。但当完全走进之后,才会发现隐伏在美丽光环背后的沉重灰暗:这里的学生在校期间正月必须全勤(从幼儿园至高中三年级),每天必须披星戴月地参加强制性负荷军事训练和无关紧要的课业学习(早5点至晚10点,其中的三分之二的时间进行军事训练);教官可以随意以“严教”的名义殴打学生和以“护财”的名义诈骗学生家长财物,教官可以随意以“帮教”的名义粗暴地干涉教师的正常教学活动和以“整肃”的名义叫停教师正在进行的重要课堂;校方行政部门可以随意巧立名目扣压教师的薪金证件和肆意占用教师应有的休息时间,校方财务部门可以随意克扣学生的正常退款和生活存款;校方的决策主导部门可以容忍中考、高考上线难以实现“0”突破的状态,校方教育主管领导可以厚颜无耻地倡导全校师生弄虚作假、坑蒙拐骗。面对如此可怕的阴霾,我曾不止一次地呼号呐喊,也曾不止一次地奋力挣扎,但换来的除了是无济于事的心灰意冷之外,就是已被校方虚假广告蒙蔽了双眼的家长们的执迷不悟,就是已被巨额财富熏黑了心肠的校董们的变本加厉。
所行多远,所历多时,我虽深思多栽,但之于教育行动中的彼此对错,却最终难得其解。然而,至此才发现自己寄人篱下津津乐道地憧憬美好未来的单纯行动原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才发现自己依附别人沾沾自喜地幻想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美好想法原是那么的幼稚可笑,为时已晚还是早,为此是悲还是幸,尽不得而知。
真可谓感慨良多,一时难以言尽。
就这样,于一次流放、一次远足的历时中,我有过倾心与弃绝,有过企盼与绝望,有过虔诚与惶恐,数次波澜跌宕,数次此起彼伏,总是频频撕心裂肺,难以弥合;也是于这样一次流放、一次远足中,我所有的努力付诸了潺潺的东逝流水,我所有的热忱蜕变成不切实际的笑柄,我所有的焦虑落成了滑稽的杞人忧天,我所有的美好向往化作了易碎的肥皂泡。于是,在这百般变换之后,我带着满腹的绝望遗弃了看似美丽的谎言,放弃了看似光辉的事业,继续朝向远方漫行而去,但这是一次没有方向的远方,是一次没有落点的远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