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杜甫自己,还是诗评家,论杜诗之主要风格,无不以“沉郁顿挫”四字概括之。《登高》《蜀相》两诗,代表杜甫七律最高成就,其风格亦可以“沉郁顿挫”一词概括。关于这一点,前人早有论述。胡应麟称《登高》“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诗菽》),纪昀称《蜀相》“忽变沉郁,魅力极大”(《瀛奎律髓汇评》)。本文试就《登高》《蜀相》“沉郁顿挫”之风格特点作一探索。
何谓“沉郁顿挫”?“沉郁”指思想内容。“沉”即“深”,指内容的深刻、深广、深厚。“郁”即“积”,指内容的真实、凝重、含蓄。“顿挫”则指艺术形式,字面上指遣词用句的停顿转折。情感的千回百折、节奏的徐疾相间、音调的抑扬顿挫、旋律的跌宕起落,形成了“顿挫”这种动人心魄的音乐美。杜诗思想内容的““沉郁”通过“顿挫”这一艺术体现出来,二者互为依存不可分离。这里姑且分而述之。
《登高》《蜀相》思想情感的“沉郁”表现于下列三方面:
内容上的厚实丰满。无论是描摹现实,还是勾勒历史,杜诗都表现出厚实的思想内蕴和凝重的历史意识。《登高》中的“艰难苦恨”四字,包含着郁积难舒的爱国情感和排遣不开的羁旅愁思。不仅仅写出个人的漂沦西南衰老多病,鬓毛早衰止酒停杯,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社会的动荡不安满目疮痍,人民颠沛流离受尽苦难。作者的悲情凝聚于这四字之中,郁结深厚而寄慨深广。又如“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武侯祠》)。“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杜甫吟咏诸葛亮的诗篇不少,比较起来,《蜀相》中“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一联,最能全面表现武侯心境,反映武侯功业。赤壁鏖兵、白帝托孤、六出岐山、五丈塬头,诸葛亮一生志业,尽在这耐人寻味的“老臣心”三字之中,内蕴丰赡而耐人寻味。
情感上的起伏回旋。杜诗中的情感表达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有着隐显缓急的变化。《登高》首句“风急天高猿啸哀”,如来自天外,将诗人的“悲秋”情绪展现于读者面前。“渚清沙白鸟飞回”又语势舒缓,仿佛令这悲情受到限制。“无边落木萧萧下”,又将诗人的“悲秋”心境推向一个新的层次。“不尽长江滚滚来”滚滚而来的“长江”展现的开阔辽远的境界,又仿佛缓冲了这段悲情。在对景物的描绘中,可以揣摩到诗人悲情世界的情感起伏。《蜀相》首联:“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诗人点出武侯祠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其间妙笔天成的一个“寻”字,使得一问一答巧相连属,写出了初至成都的诗人寻觅遗踪的急切情绪,给人的印象充满着憧憬和希望。然而,“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颔联的情感却起了急剧的变化,“寻”的结果是祠庙的寂寥冷落悄无人迹,诗人形单影只而来,又孤寂伤怀而返。这就形成了一种情感上的落差。诗人倾吐的情感不是一览无余的,而是起伏张驰回旋的。
表达上的迂折含蓄。作者往往将充沛的感情隐藏于心灵深处,九曲回肠冲撞旋转,并不恣情宣泄倾泻无遗。《登高》具有沉而悲的特色,读者从作品中读到的是一个兀立高台的穷儒形象。然而,作者之情,悲郁深沉而并不过分,凄苦冷落而不见消沉。《蜀相》首联用一设问句,突出诗人问路寻途迫不及待的心境,也给读者留下悬念。可是步入祠堂,诗人不写殿宇高大、塑像凛凛,独独扣住那“映阶春草”“隔叶黄鹂”做足文章,字字写景,却又字字含情,可谓含蓄蕴藉,“别有深意在其间”。
“沉郁之中,运以顿挫,方是词中最上乘”(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不独是词,诗亦如此。《登高》《蜀相》语言形式的“顿挫”表现于下列四方面:
章法上开合变化。东方树《昭味詹言》论《登高》章法:“前四句景,后四句情。一、二碎,三、四整,变化笔法。五、六接递开合,兼叙点,一气喷薄而出……收不觉为对句,换笔换意,一定章法也。”“悲秋”是《登高》主旨所在。前四句写景,作者的主观感受与景物的客观特征达到和谐统一,产生的艺术魅力已非一般描摹景物的诗句可比拟。后四句的抒情,则将万里漂泊多病的孤零悲苦之情作了直接抒发。最后却令人颇感意外地落笔于“新停浊酒杯”这一生活细节上,纵横开合变化自如。正这是这种曲折有致的章法,既令文势波澜横生,也令情感的表达深厚凝重。
结构上的回环照应。《登高》一、三两句相承写山景,二、四两句相承写江景,五、七两句相承写悲苦,六、八两句相承写多病。照应之妙,实不多见。首、颔二联写景,引出“悲秋”,颈、尾二联写景,由“悲秋”而及“苦恨”,因“多病”而致停杯。环环相扣浑然一体。《蜀相》首联“何处寻”三字为全诗赞颂、痛惜之辞预留伏笔,此为一折。颔联以“碧草”“黄鹂”两个特写镜头,反衬英雄悲情,此为二折。颈联胸臆直泻,以凝练之语概括诸葛武侯千秋功业,此为三折。经此三折,诗人方揭出点睛之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凡用顿挫,必不平直,从两诗结构上的起承转合回环照应,正可见杜诗运笔之顿挫风格。
音节上的铿锵浏亮。前人评《登高》对仗艺术:“七言律八句皆对,首句仍复用韵,初唐人以创此格,至老杜始为精密耳”(许印芳《律髓辑要》)。前三联对仗工稳,无须多说。尾联亦用对仗,可谓难哉!尾联“不觉为对句”细味之,声律上的精细微妙,自出机杼独具一格。“繁霜鬓”“浊酒杯”对之甚工;“艰难苦恨”四字,恰为阴阳上去四声,抑扬顿挫节奏鲜明;“潦倒”“新停”四字,仄平交错,有为叠韵,声调悠扬意蕴绵长。《登高》一诗,无论是节奏、声韵,还是对仗,产生的音乐美臻于化境令人叹为观止。《蜀相》颔联的“自”“空”二字,该平而仄、该仄而平,应为拗格,却产生了警醒读者的艺术效果。七律本有音律协和的特点,《登高》《蜀相》的音律调配,可令人体味诗人困苦惆怅的心境,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
词句上的精练警策。多用炼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中“自”“空”二字尤为传情。碧草映阶,不过自为春色──因游人行踪难至;黄鹂隔叶,不过空做好音──因诗人无心倾听。作者一片诗心,全在“自”“空”二字凝结。多用叠词。如两诗中的“萧萧”“滚滚”“深深”前人评点曰:“‘萧萧’‘滚滚’唤起精神”(杨万里《诚斋诗话》)“‘森森’二字有精神”(胡以梅《唐诗贯珠》)两诗均有脍炙人口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一千古传颂的名句,曾引起多少悲剧英雄的共鸣!据《旧唐书?王叔文传》,唐代推行永贞革新的王叔文,预知政局将变大势已去,泪湿衣襟,但吟此句不已。此句众口相传,其魅力即在写出了无数悲剧英雄的心境。
沉郁和顿挫合为一体,沉郁凭借顿挫,顿挫服从沉郁,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了杜诗的主要风格。《登高》《蜀相》两首七律,将深厚浓郁的“沉郁”之情寓于跌宕有致的“顿挫”之中,无疑是窥测杜诗风格的一个重要窗口,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