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这个从不曾向虚伪的理想主义低头的人,用一生的时间“捍卫着地球上的伟大精神”。他对光荣的梦想和渴望,对英雄的仰慕与追怀,向我们昭示着这样一个真理:如果一个人期许伟大并努力捍卫地球上的伟大精神,那么从圣路易十字军到我们自身,虽相隔天涯亦近在咫尺。
罗曼·罗兰生活在一个阴暗的时代,此时法国的先驱维克多·雨果已经逝世,写作了《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的福楼拜也已谢世,邻国泰斗弗里德里希·尼采失去了他的光芒,而左拉和莫泊桑所描绘的世界又是那样的晦涩和阴暗。在这样的一个娇弱、变幻的时代里,罗曼·罗兰缠身于他的时代的主要社会、政治和宗教事件中。他真诚地相信艺术应该描绘真实的情感,传达出使人变得高贵的道德感。他无间断地呼吁自由和人类精神的尊严,支持被压迫者。
罗曼·罗兰的毕生成就,完全得益于他广博的知识,得益于他长年累月孤军奋战。他的著作经过与各种思潮的激烈争辩,深深地打上人道主义的烙印。正因为罗曼·罗兰的思想有着坚实的思想基础和精神活力,他才能在席卷整个欧洲的世界大战风暴中不为所动。不知有多少座曾经被奉若神明的偶像被战争摧毁,支离破碎,甚至被夷为平地,然而罗曼·罗兰以其坚忍不拔的英雄主义精神树起的精神丰碑,经受了枪林弹雨的洗礼,在唇枪舌剑中升华,傲然屹立在世人面前。罗曼·罗兰的思想也已成为世人强大的精神源泉,在这个躁动不安的世界上,所有追求灵魂自由的人,都会在他这儿寻求到慰藉。
他的著作经过高温熔炉的反复冶炼,盈溢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以及对人类无限深情的眷爱。他恰像一具精致的小提琴,既能演奏出无限温柔与和谐嫩口天婴般的妙唱,也能加入到庞大乐队中合奏出汪洋大海汹涌澎湃的洪音,他的思想在席卷欧洲的战争风暴中巍然不动。
他的目标不是成功,而是忠于信仰。
一直以来,罗兰就想缔造一个团结的欧洲,自从这生平夙愿面临毁灭之灾时,他便从蛰居中走了出来,成为时代精神的代言人。……伴着理想,伴着为实现理想而进行的斗争,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作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诗人,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艺术家,他不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在欧洲极痛苦的时候发出了伟大的声音,他成了世界的良心。
——斯蒂芬·茨威格
无论在哪里,他都能在时代的织机上生机勃勃地工作,编织出多彩的生活之锦。
——玛尔维达·冯·迈森布洛
1866年1月12日,罗曼·罗兰出生在法国古镇克拉姆西。这个时期的社会动荡不安,普奥之间还爆发了萨多瓦战役。克拉姆西位于老勃艮第地区,环境优美、宁静祥和。罗兰的家庭属于中产阶层,深受乡邻敬重。他父亲是一位律师,也是该镇的显赫人物;母亲是一位虔诚、细心的家庭妇女,她为了养育纤弱的罗兰和妹妹玛德琳呕心沥血。
罗兰很早就发现了音乐这一奇妙的语言对灵魂深处的震撼,这一切源于罗兰自幼跟母亲学习钢琴。罗兰丰富的感情世界在悠扬的旋律中升腾,以至于超越了民族,走向全人类。他如饥似渴地吸取法国古典作曲家流畅易懂的音乐元素,德国音乐也打动了他幼小的心灵。他是如此感激德国音乐对他的启迪:“我们有一些古老的德国音乐书籍。莫扎特、贝多芬的幸福和痛苦、理想和梦想与我融为一体,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多么感激他们呀!我小时候生病,死亡之神已经徘徊在身旁时,一曲莫扎特的优美旋律就像心爱的人一样萦绕在枕边……后来,在我遭受怀疑,将要陷入沉沦的时候,贝多芬的音乐又为我点燃永恒的生命之火……每当我沮丧时,每当我萎靡不振时,我便借助于钢琴,让自己沐浴在音乐中。”罗兰与音乐结为挚友,情感中包容一切的和谐与理解很早就使他超越了地狱,超越了时代界限。他孩提时代奉若神明的另一个人就是莎士比亚。
伟大的生命诞生于伟大的梦想。罗兰最初的热情被莎士比亚、贝多芬激发出来了。这种对伟人强烈的敬仰之情从童年到青年,再到成年,生生不息。听到伟大思想召唤的人,不会轻易地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圈子里。他来到了巴黎。在喧嚣的巴黎,他度过了难忘的中学时代。当他步入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门后,生活圈子更小了,沉闷得几欲令人窒息。在这一段时间,罗兰对哲学产生了兴趣,他不知疲惫地攻读苏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腊哲学、法国的笛卡儿学说和荷兰的斯宾诺莎学说。他又将主修课程增加了历史和地理。在阅读和思索中,他开阔了视野,获得了将生命赋予历史的卓尔不群的能力。罗兰的老师布鲁内蒂尔,特别是加布里埃尔·莫诺,已从他的身上发现其具有描述历史的天赋。
当学校生活结束时,罗兰在选择职业上遇到了问题。虽然科学工作以它的丰富多彩激起了罗兰的热情,但这并不是这位年轻艺术家的理想,他更渴望充满想像力的文学和音乐,他热切地期望投身到那些用语言和音乐启迪人类灵魂的伟大事业中去。他想成为作家,成为钢琴家。重重矛盾中,罗兰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他写了一封信寄给了俄罗斯的托尔斯泰。在信中,他向托尔斯泰陈述了自己的内心矛盾,托尔斯泰的回信对罗兰的未来产生深刻的影响,想到了托尔斯泰对自己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青年的帮助,罗兰把每一次内心的斗争当做最神圣的考验,把乐于助人当做艺术家的首要职责。从托尔斯泰来信的那一天起,罗兰就成了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他人生的某一理想也从这儿找到了起点。正如在他后来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说的那样:
“如果你碰见了一个将生命奉献给信念的法国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吧!事实上,有很多更有价值、更虔诚、更谦虚的人,他们都像我一样,为了一个理想,一个不会有回音的神,奉献自己的生命,并且不屈不挠,至死为止。”
此后,他得到高等师范的奖学金,到罗马游学两年,负责整理文献工作,在典籍目录中探寻历史。对大多数人来说,罗马是一片艺术家的乐土,它的温柔和优雅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罗兰也深深为这一切陶醉着,这两年中,罗兰感受到的最多的是友谊,来自70岁的老太太玛尔维达·冯·迈森布洛的友谊。在两人身上有同样的理想主义,不同的是老太太的思维久经考验而纯净,年轻人则激烈而狂热;从这样的交往中,罗曼·罗兰得到了他游学两年中最重要的学识。而玛尔维达对罗兰的评价更是令我们感动:“与这位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是我极大的乐趣,这不仅局限于音乐,还有其他的方面。对于年逾古稀的我来说,最大的满足莫过于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重新发现自己曾拥有的理想,为了达到最高目标所具有的进取心,对浅薄庸俗的鄙弃,还有为了自由而奋斗的勇气。整整两年间,我庆幸自己能与聪慧的小罗兰相处。我想再说一遍,从中所得的乐趣并非只是来自音乐天才,尽管他用音乐填补我生活中的空白。在很多领域,我们俩也志趣相投。他是那么想发挥出他最大的才华,我也因为他的激励,重拾青年时的理想。对于这位年轻朋友的诗才,我是在交往过程中慢慢认识到的,后来读了他写的戏剧诗证实了这一点。”她预言道,罗兰将会带来法国最富有想像力的文学的诞生。
意大利之行后,罗曼·罗兰先是在高等师范学院教授音乐史,1903年到巴黎大学执教。在严谨的学术生活和写作中,他找到一份慰藉。
1914年夏季,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身在瑞士,战争使他的写作、友谊和影响都一分为二。对于他的同胞来说,他是个懦夫,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它;但是,不顾这些攻击的罗兰继续留在瑞士,做他与国际主义相一致的工作。
1919年,罗曼·罗兰与母亲一起返回巴黎,当时她已病重。母亲去世后,罗兰回到瑞士,自1922年至1938年与父亲和妹妹定居在那里。这个时期里,他对社会主义和东方宗教产生了兴趣。此后,罗兰前往他家乡附近的一个法国小镇,在那里继续写作,后因反纳粹活动而遭到软禁,于1944年12月30日谢世于家中。
我生存因而我奋斗,我奋斗因而我生存
有两句警言曾不止一次强烈地叩击我灵魂的每一根神经,让我从凌晨到深夜都食不甘味、坐立不安。第一句是“我们存在的第一要义是要做伟人,要保护地球上的伟业”,第二句是“我无需嘉许给我以希望,也无需成功激励我坚持”,这是罗曼·罗兰所言。可是,世界上有谁甘心做一团枯枝被捐弃于荒凉的沼泽呢?又有谁会甘心做一个供人驱使的、毫无个人意志的行尸走肉呢?没有,谁都不想如此。可是怎样才能使自己不至于沦为奴隶而燃放出熊熊烈火呢?方式只有一个:奋斗!
诚然,我不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的信奉者,也不是所谓的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的膜拜者。我不崇拜任何英雄,但是我的躯体中却是有千千万万个英雄人物的血液在涌流!
当我第一次读完《罗曼·罗兰传》时,我不禁肃然起敬。他对光荣的梦想和渴望,对英雄的仰慕和追怀,是他得以向前奋进的内驱力之一。纵观历史,从古希腊罗马的英雄史诗,到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盘古开天、夸父追日,从“挑战者号”的太空壮行,到老山猫耳洞人的自强宣言,我们无不感受到那一怀怀浓厚、亢奋、热烈、令人血脉贲张的英雄气息,和高蹈坚卓、勇毅不拔的英雄精神。而一个有激情、有肝胆、有意气的人,谁不曾追慕过英雄的情怀风采,甚至渴望着自己也能够成为英雄呢?幼年读书,作文“我的理想”之类,怕是人人都曾理直气壮地,在笔墨间一展过宏图大志的吧。拘于识见也囿于想像,我亦未能免俗地幻想过,能成为轰轰烈烈、辉辉煌煌,最好是彪炳史册、能为万人景仰的大英雄。
说到底,人类那追求荣耀和生命永恒不朽的冲动,是强烈而本能的。人类的灵魂就像蛰伏着的鹰隼,永远期求着高扬和升华。而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有着一腔灼热诚挚、亦瑰丽灿烂的英雄血的。它在我们脉管里不断地涌漾着,喧嚣着,刺激着亦鼓噪着我们的心念和精神。那是人类最宝贵的渴望和向往,它将维系着人类最后的圣殿和福祉——因为,在历史狭小的舞台上,只有英雄和伟人,才能站到前台,列在前排,独领风骚。而绝大多数人,只能退而结庐,做一介平庸卑微、委琐难堪的升斗小民,哆哆嗦嗦地活在日常的琐屑细节里。至多,缩坐在台下的黑暗中,为英雄拍手喝彩,或掌声献花,成为英雄的陪衬和背景。
所以有人说,英雄是“时代的勋章”,虽经岁月千淘万漉,其本质和光泽,却永不会黯淡褪尽。
我们虽没有生活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我们读的是描写英雄的书籍,看的是关于英雄的故事,唱的是颂扬英雄的歌谣,做的是成为英雄的美梦。那正是气盛胸壮、志存高远的年岁。英雄的血液,也便格外旺盛澎湃,像月盈之夜的潮涌。有时常想,能够有过那样一段壮怀激烈的岁月,无论如何应是一种幸运。不过通过罗兰,我由此洞悉了他这样一个真正英雄灿烂的内心,熟知了他崇高的灵魂。罗曼·罗兰认识到,有一种比伟大的行动更加崇高的伟大,那就是苦难中的伟大。于是他创作了《英雄传》,借助英雄的热情,来寄寓自己变革“奄奄一息”的欧洲现实的理想。
就罗曼·罗兰所说的英雄而言,应该是指那些为社会整体、为生活本身进行不懈斗争的人,一种精神的英雄。他不是靠自己的地位、金钱、权势或功勋成为英雄,而是靠他庄严的激情和崇高的灵魂。他们往往除了赤手空拳的自己外,便一无所有,所以需要经历非同一般的精神磨难。他们往往胸怀大志却无用武之地,见识高远、追求执著却被看成迂阔酸腐──英雄是那灵魂崇高、具有强大道德力量、为世界担当着苦难,却往往被讥为疯子、魔鬼的“背时”的人。
英雄就是英雄。他们宿命般地坚持着,全身心地呵爱着,并改造着这世界。因为,无论什么时代,每个民族的生活,都绝对不可能完美无缺。苦难和艰辛,有时仿佛命中注定,与生俱来,亦将与生俱去。像贝多芬的耳聋失聪,米开朗基罗的终生忧郁,托尔斯泰身上魔鬼般始终纠缠着他的“良心的熬煎”,以及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民族的种种沉疴痼疾。他们身历不幸,却在不幸中坚持着创造出美好向上的艺术,来安慰、指引那些为苦难不幸而悲伤忧郁的人,让他们能“通过痛苦,得到欢乐”。表面上看,他们之所以伟大不朽,是因其辉煌的艺术成就。实际上,他们之所以伟大不朽,乃是因其自身勇毅、高峻的卓越人格──对生活持续不懈的坚守和抗争,对人类恒久刚贞的悯忍和热爱,对“人间的宏伟业绩”的捍卫和弘扬。而这一切,都是在苦难不幸的背景中练就的。
我们这个时代、这个民族也是需要英雄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并非完美无憾,我们的民族生活,也并非完美无憾。我们也仍旧需要“召唤英雄”,需要“呼吸英雄们的精神”──需要用他们的纯净与崇高,来灌溉我们日渐渴燥坼裂的灵魂;需要用他们的坚韧和清峻,来滋润我们日渐萎顿衰颓的生命,来振奋激荡我们胸中,那一怀日渐沉寂、落寞的英雄热血。
人生是艰苦的,在甘于平庸和琐俗的人来说,那是一潭死水,一潭任何风暴都不能激起一点涟漪的死水,又是一个深渊,为怪兽和野草所充斥的深渊,没有光华、没有幸福,是悲惨的,是沉重的。他们便在命运的桎梏和重压下苟且地存活着。而在那些不甘于平庸和琐俗的人来说,命运是一把长剑,自己就是剑的主人,能够制服多少敌蛮,完全取决于个人奋斗的程度。
但是,你要记住:不管你显得平庸还是伟大,命运之神决不会无端给你一顶桂冠,或是一束鲜花。虽然,这不是一个诞生着枭雄和扼杀着冥顽的乱世,但这确实又是一个适者生存和优胜劣汰的、绝对竞争着的世界。如果你读过杰克·伦敦,如果你熟悉斯宾塞,你就会发现,地球上每一个存在生命的角落都是一个纯粹的、每时每刻都在决定着胜与败的战场。要想超脱失败的压榨,让你的额头燃放出智慧的灵光,作自己的主人、做命运的主人,你必须奋斗。我们为什么活着?罗曼·罗兰说:“是为了更好的征服他,做他的主人。”
或许我们没有凯撒凯旋时的光荣与伟大,没有丹桂笼住我们的发鬈,玫瑰承住我们的脚踝;或许我们无缘再一次被罗曼·罗兰写进他的《英雄传》,或许命运曾是不测的恐怖,征服的背后隐藏着侮辱的狰狞,御座的周遭显现狴犴的幻影,但是,朋友们,我们的追求可以是崇高的,我们的目标可以是伟大的,我们的意志可以是不朽的。在垂暮之年,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曾经生存过,我曾经奋斗过,我曾经抗争过,我就是时代的骄子,上帝的宠儿。我已经用我一生的奋斗为自己写就一部历史上最辉煌的传记!我生存,因而我奋斗;我奋斗,因而我生存!正如罗兰在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说的那样:他的目标不是成功,而是忠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