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是契诃夫的许多短篇小说中脍炙人口的一篇。它没有风花雪月的景物描写,也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安排,作家在描述一个警官偶然审理一件人被狗咬的案情中,只用寥寥几笔,就极其简炼、锋利地为我们勾勒出一个灵魂丑恶,面目可憎的沙皇走狗──警官奥楚蔑洛夫的形象,寄寓着一个发人深思的主题。
《变色龙》按照情节的发展,可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1~5节):写“案子”的发生。是故事的开端,交代了主要人物(奥楚蔑洛夫)、主要事件(一件狗咬人的小事)和事件发生的地点。作家运用白描手法,稍加点染,便勾勒了当时社会冷落肃条的情景,“四面一片寂静……连一个乞丐也没有”。这不是一般的环境描写,而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俄国工业危机和经济萧条的一个侧面,是社会不景气和俄罗斯人民生活贫穷的真实写照。作者把人物和故事安排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使作品具有更深刻的社会意义。
第二部分(6~27节):写奥楚蔑洛夫处理“案子”的全过程。是故事的发展。这一部分根据警官对“案子”处理的三次变化反复,又可分为三层:
第6节~13节为第一层,是“案子”的第一次反复,也是警官嘴脸的第一次暴露。
第14~20节为第二层,是处理“案子”的第二次反复,再次暴露了警官的奴才丑态。
第21~27节为第三层,是对“案子”处理的最后一次反复,彻底地暴露了警官的奴才真面目。
第三部分(最后2节):写“案子”的结局与开头遥相呼应。写警官抖着威风扬长而去,赫留金遭到一顿训斥和一阵嘲笑。
现在我们就来剖析警官奥楚蔑洛夫这个主要人物形象:我们说奥楚蔑洛夫是一条沙皇的走狗,这在故事一开头,人物一出场,就能识别出来的。我们看,警官这一天巡街回来,走过市场的广场时,穿的是“新的军大衣”,提的是“小包”;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巡警,“端着一个筛子,上面盛满了没收来的醋栗。”明眼的读者一下子就看得清,原来,警官这一天为沙皇维持所谓社会秩序,其成绩颇为卓著,其手段也必然相当精湛;怪不得他是那样踌躇满志,八面威风,俨然象个常胜的将军。
接着小说就具体描写警官处理“案子”的第一次反复。
开头,警官只听首饰匠的单方诉说,就装模作样地“审”起“案”来,骂随便把狗放出来的主人是“老爷”,“不愿意遵守法令”,“就得管管他们”,把狗弄死好了!他这时的面孔是多么“公正”,办案态度又是多么“坚决”。后来,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说,“这好象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警官一听,则非同小可。他虽没有丧魂落魄,但也被吓得浑身发热,立即随机应变,象舞台上“变脸”似的,换了一副面孔,千方百计地把狗咬人的“过错”,推到赫留金身上。他的立场又鲜明地转到狗主人一边去了。
为什么警官审理案情,会前后判若两人呢?“有比较才能鉴别”。警官开头不问是非曲直,不加调查考察,口出妄言,胡乱判断,这能不能说是他的胡涂?不,我们稍加思索可知。他对狗主人和赫留金,本来都素昧平生,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当然对谁都谈不上什么感情好恶。他的立场先偏在首饰匠一边,只不过说明他惯于抖沙皇的威风,热衷于维护沙皇法律的“尊严”,对“乱子”无处不管,是他走狗本性的自然流露而已!
到后来就迥然不同了。当警官知道狗主人可能是席加洛夫将军时,他就不能不冷静思考了。他最懂得自己和将军的利害关系,要是真的奉公执法,罚款罚到狗主人──席加洛夫将军的头上,可能吃一顿大亏;要是对将军的特权加以保护,连同他的小狗也不例外,倒可能多捞到残羹冷肴。而这才是奥楚蔑洛夫梦寐以求的买卖。于是,他不顾前后矛盾,出尔反尔,力图证明狗咬不着赫留金,而是他“异想天开”,趁机要捞一笔外快,是个“鬼东西”。这里,作家对警官的性格开掘就深了一层。原来,他不仅是个狐假虎威的奴才,而且还是个趋炎附势,厚颜无耻的脚色!
警官处理“案子”的第二次反复,是在他的下属巡警叶尔德林先自作聪明地否定这不是将军家的狗,后又肯定“说不定就是将军家的狗”的情况下发生的。巡警起初的否定,顿时使警官感到保护席加洛夫将军的特权落空了,对狗倾注热情也白费劲了。但为沙皇维持社会秩序的“职责”和保护自己的“尊严”总不能丢。他又把脸一抹,变得威风凛凛,要替首饰匠出一腔“晦气”,好象他真在主持“公道”了。巡警后来的否定,加上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又加上一句:“没错儿,将军家的!”这又增加警官断定狗主人是席加洛夫将军的份量。他的生理也随着心理的变化而变化。他又自然地变过去了,“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好象起风了……挺冷……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里去,问问清楚。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人送上的。……”警官的立场又坚定地站到狗主人一边去了。
你说,奥楚蔑洛夫对狗为什么会忽而爱之欲其生,忽而又恶之欲其死呢?对赫留金又为什么一会儿肯定他是受害者,一会儿又骂他为“混蛋”呢?他时装红脸,时扮白脸,该是荒唐可笑,自欺欺人的吧?不,对警官和培植他的时代来说,这是自然而又真实的。他对沙皇陛下忠于职守、甘心效劳也好;对席加洛夫将军特别讨好,连对他的小狗爱护备至也好,都是可以“合二而一”的。作家正是要借助警官的反复无常、自相矛盾的“表演”,更鲜明、突出地勾勒出他的趋炎附势、奴颜婢膝的走狗本相,并且对他和他所维护的“法律”加以辛辣的嘲讽!
警官处理“案子”的第三次反复,是在席加洛夫将军的厨师路过木柴厂里时发生的。将军的厨师普洛诃尔最后断定“这是将军的哥哥的狗”!警官听到这位权威发言人的话后,这下可真给他找准了狗主人,“整个脸上洋溢含笑的温情”。警官再一次称赞小狗来;再一次恐吓赫留金,“我早晚要收拾你!”
不消说,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沙俄,干着溜须拍马的勾当,是极易飞黄腾达、鸡犬升天的。因此,只要能得到将军的青睐,奥楚蔑洛夫自然会乐此不疲;即使能讨得将军哥哥的欢喜,也要百般献媚。这正是作家对这条走狗本相淋漓尽致的揭露!
小说写到这里,才把警官丰富而完整的性格,和盘托出。读者不是可以洞见,他变来变去,就是万变不离其宗嘛!他的认定狗主人,就往那里钻、看见肉骨头,就往那里“变”的形象,不是写得如闻謦欬的吗?作者笔下的“这一个”走狗形象,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他虽无穷凶极恶的嘴脸,却有无耻龌龊的灵魂;虽无老奸巨滑的技俩,却有阿谀逢迎的绝招;虽无拳打脚踢的恶习,却有翻来复去的本领;虽无聪明绝顶的脑袋,却有愚不可及的性格。
他的三次审案“表演”,乍看确实荒唐可笑,却是非常生动、真实地反映了十九世纪末,沙皇专制制度的黑暗和腐朽;揭示了那时俄罗斯人民毫无政治权利可言的一个侧面;有力地鞭笞了在俄国统治者豢养下的走狗的丑恶灵魂。作家把没有价值的东西展示给读者,引人发笑,其用意也灼然可见:他分明要借助笑声驱赶当时的黑暗,借助笑声召唤未来的光明。
分析小说,往往离不开分析小说的表现手法。下面就简要地谈它两点:
文字简炼,对话生动。契诃夫的《变色龙》,翻成中文,还是一个不满三千字的短篇,可以说,用笔极其经济、简炼。但作家却能游刃有余地把奥楚蔑洛夫这条走狗形象,栩栩如生,一波三折地刻划出来;而且,通过对这条走狗的揭露与嘲讽,批判了整个沙皇专制制度的反动性和腐朽性,深切同情当时俄罗斯人民备受欺凌、痛苦不堪的生活命运,收到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这不能不说他具有把语言千锤百炼的惊人能力,不能不说他具有把复杂生活“纯化”的惊人功夫。过去捷克一位批评家曾称赞契诃夫是能够“把日常生活的矿石变成宝贵的金子”的魔术家。他确是当之无愧的。
“言者心之声”。按着生活逻辑,把对话写的符合各样人物的阶级地位和性格特征,这是刻划人物,展示他们内心世界的重要手段。契诃夫是中外闻名的文学语言大师。他的《变色龙》不在人物外貌的描绘和景物的铺陈上见长,而主要是以人物对话的生动取胜的。作家的独到之处,是能深入到人物的内心;而内心世界的显示,又决不依仗作家的声明,却是用人物对话,让他自己去表露。我们试看这几句话:“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里去,问问清楚。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人送上的……”这里警官的言外之意,无须多加发明,不是就能猜想得到的吗?!契诃夫只用三言两语,就使一个内心世界卑鄙肮脏,奴气十足的走狗形象,跃然呈现在我们眼前。请再看,警官在厨师证实小狗是将军哥哥的时候,又是这样说:“哎呀,天……他是惦记他的兄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这么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得很……”对话是这样平平常常,却又显得多么生动、犀利。它不是入木三分地把一个善于自我解嘲,善用甜言蜜语、善作拍马奉承的走狗形象,活脱脱地表现出来了吗?!
寓庄于谐,耐人寻味。契诃夫在《变色龙》里所摄取的是,警官的极其平庸灰色的生活,作家却善于选择最典型的环境和情节,经过巧妙的安排,漫画化的渲染,在轻描淡写中有辛辣,把警官的捉襟见肘、破绽百出、自欺欺人的“表演”,象个马戏团里的小丑似的推向观众面前,使他出尽丑态,引人发笑,又耐人寻味。这种寄庄严的主题于诙谐的外衣下的表现手法,是讽刺文学的特点。契诃夫也是一位讽刺文学的大师。他的《变色龙》所产生的艺术魅惑力,恰如鲁迅在评论契诃夫的另一作品《坏孩子和别的奇闻》里说的一样:“它不是简单的只招人一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
──节自浙江师院宁波分院《语文教学》197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