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中国的语文教育,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弊端,其中一个是“伪圣化”。
所谓“伪圣化”,就是用一套惟一的“公共思维”模式,箝制师生丰富多元的精神方式、说话方式,压抑精神自由,禁绝个性语言,让全体师生都用一个模式思维、用一套话语说话;就是用伪神圣、假崇高的观点去看待“高尚”、“健康”、“先进”、“有意义”等真正的人文价值范畴,让师生的语言,远离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现实生活。
“伪圣化”产生于语文教育中的思想政治教育的“教化”情结。推动它的是中国语文教育中的两股思潮,“文以载‘道’”思潮和“文‘道’合一”思潮(“道”之所以加引号,是因所谓“道”不过是狭隘的、急功近利的政治思想)。
第一种表现——禁绝个性语言、多元解读
譬如,我们总喜欢面命耳提地引导十几岁的学生“说崇高的话”;我们总爱说,“《项链》是批判资产阶级虚荣心和追求享乐的思想”;“《雷雨》是揭示封建大家庭的罪恶和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麦琪的礼物》是表达对资本主义制度下小人物悲惨生活的同情”;甚至“《绿》是对祖国山水和大自然的热爱”。
崇高、有意义这些人文价值理应倡导;但关键是怎样理解、如何把握 “有意义”和“崇高”?那些课文也的确可以如此解读———但是,是否只有惟一的解读?必须强制性地如此解读?可否允许教师与学生做出自我的、多元的合理解读?
一位高中生说:“最令人气愤的就是作文课了……所谓练习议论文是怎么个练法呢?第1段必须在4行以内,并且提出论点;第2、3段都必须先设立分论点然后行文;第4段总结全文,提出口号,也必须在4行以内。纯粹一个‘四股文’!且慢,论点还有要求,必须是靠近理想、奉献、爱国等重大主题。有一次老师要求评述《祥林嫂》一文,我评论的是她的几个希望的产生与幻灭,自以为文采等都还可以,没想到被判为零分,并被勒令重写。原因是评述本文最佳角度是抨击封建礼教的罪恶。”(付刚《学生:作文如八股》)
学生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体验,不能抒发自己真实经历的内心感受,不能说出有独立精神体验的有个性的话。
再者,教师们如此这般日久天长地面命耳提,一节课一节课地训导熏染,我们的学生就学会了根据不同的公众场合、根据不同的人们的不同需要,说人们想听的话,而不是说自我真实体验的话。有时甚至说假话、套话。
教师在课上也不敢跟学生说自己的真心话,只能把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包裹起来:只为应付考试背一串教参上抄来的话,说一通不得不说的话。语文课,应是最具人文特性的课,可是人的最基本的精神自由哪里去了?《项链》题旨是否只能惟一地解释为批判资产阶级虚荣心与追求享乐的思想?能否像北大钱理群教授所解读的:“作者正是为人的命运的‘变化莫测’,人太容易为生命中的‘偶然’所左右,而感到不可理解。”《项链》作者自己也说“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对统编教材中的每一篇文章,为什么只能有全国绝对一致的或大体一致的解读?对有些文章,可否允许教师和学生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生命体验,进行稍许独到的自我阐释、自我解读?
第二种表现——定制统一的公共话语套子让师生共同使用
师生的表达,大体都有统一的套子。如,写青松,必须联想先烈;写石子,必须联想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写太阳、写春雨,必须联想党的温暖、党的培育、党的政策;写长城,必想解放军。我们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是被上千堂语文课“培养”、“训练”出来的。我们可以沉静下来,深入想一想,通过这上千堂语文课的“训导”,在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当中,甚至连一些基本语汇,都成了“公共”的了,都是两两相合的。譬如白衣天使与护士、医生;蜡烛、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与教师;残酷、黑暗、吃人与资本主义、旧社会;光明、温暖、与社会主义、新中国等等。在说话、写作中,只有如此这般相联,方才合格,主题才积极,才是有意义。否则,语文老师那里就通不过。
比方,你绝对不能写一个教师的懒惰、不敬业;绝对不能写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些文明与友爱,也绝对不能写社会主义国家的一丝愚昧与丑恶;甚至绝对不能写见了落叶之后所引发的一些愁思,绝对不能写你对富足的物质生活的向往与期盼……你总是被面命耳提地告知,必须升华,必须昂扬,必须写正面,写光明,写本质,写积极的一面,必须写精神追求,不能写物质追求,不能写消极,不能写阴暗面,等等。当学生时,是老师面命耳提告诫你;走上社会后,提笔写作或张口说话时,是你自己下意识地告诫自己———这已经成了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我们的孩子们被纳入了一个个早已准备好的套子之中。孩子们的精神、孩子们的个性就是如此泯灭的!
我们可以抽查天南地北、城市乡村的学生作文,会有一个惊人发现,相当数量的作文,从谋篇布局,到语词的选用,甚至开头结尾,都如出一辙。你很难见到有个性的文章。千万个不同的大脑,却有着大体一样精神套路、言语方式!
中央党校一位34岁的教授李书磊博士,他当年在北大读书时,亲身经历了一件难以忘怀的事。上英语课,外籍教师让全班学生用英语写一篇作文《我的母亲》。大家都写得相当流畅,因为从小学到中学写了不知多少遍了。然而英语教师在阅读了全部作文后,脸色非常难看地走进教室, “用一种陌生的、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就像是看一群猴子一样———这一眼看得我们自惭形秽。
原来我们每个人无例外地都写了自己的母亲多么慈祥,多么勤劳,我们多么爱我们的母亲,连用的形容词都大致相近。从小学我们就是这么写的。她用手指点着这些目瞪口呆的学生:‘你,王!你,李!难道你们大家都长着同一个脑袋?难道你们的母亲没有虐待过你们?难道你们的母亲就没有好吃懒做的吗?难道你们对母亲就没有一点遗憾吗?’遗憾当然有,但一写成文章我们却只会这么写。我们早已学会在表达中排除个人经验而服从公共套路。”(《为什么远行》)
李书磊痛愤地说:“现在我是一个‘吃写作饭’的人,而我写作的最大的困难也是最大痛苦,就是总得费力地排除来自学生作文时代的陈词滥调。倒不是说那些词调没有意义,但从文章学的角度看,它们因变成了公共语言而毫无意思……人就是这么给弄呆的。我至今也没有怨恨过我的语文老师,我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但我却无法原谅这种写作培养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们的有些语文教师,不但没有成为语文学习的导航人,反而成了扼杀“天才”的刀斧手———深入地说,这决不是广大语文教师的过错,语文教师也是社会培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