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一
顺长江而下,三峡的中国是白帝城。这个头开得真漂亮。
对稍有文化的中国人来说,知道三峡也大多以白帝城开头的。李白的那首诗,从小学课本里就能读到。……当我坐船经过白帝城的时候,船上的广播员正在吟诵着这首诗,口气激动地介绍几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乐曲。猛的,山水、历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潜藏,全都涌成一团,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剧,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悲忿而苍凉。纯银般的声音找不到了,一时也忘却丁李白的轻捷与潇洒。
我想,白帝城本来就熔铸着两种声音、两番神貌:李白与刘备,诗情与战火,豪迈与沉郁,对自然美的朝觐与对山河主宰权的争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脚下,是为两个主题日夜争辩着的滔滔江流。……
李白时代的诗人,既挚恋着四川的风土文物,又向往着下江的开阔文明;长江于是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大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他们知道,长江行途的最险处无疑是三峡,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诗的河床……
二
告别白帝城,便进入了长约200公里的三峡。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个短距离。但是,你绝不会觉得造物主在作过于冗长的文章。这里所江聚的力度和美景,铺排开去2000公里,也不会让人厌倦。
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的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捱不上。对此,1500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水经注》)他还用最省俭的字句刻划过三峡春冬之时的“清荣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涧肃”,使后人再难调动描述的词幸。
过三峡本是寻找不得词汇的。只能老老实实,让嗖嗖阴风吹着,让滔滔江流溅着,让迷乱的眼睛呆着,让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哑着。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说,让生命重重实实地受一次惊吓。千万别从惊吓中醒过神来,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这三峡。
僵寂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些“依哦”声,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连峰间侧身而立,给惊吓住了的人类带来了一点宽慰。……人们在她身上倾注了最瑰丽的传说,好像下决心让她汲足世间的至美,好与自然精灵们争胜。说她帮助过大禹治水,说她夜夜与楚襄王幽会,说她在行走时有环佩鸣响,说她……但是,传说归传说,她毕竟只是巨石一柱,险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对人类的一个幽囊安慰。
三
终于,人们看累了,回舱休息。……
历史在这儿终结,山川在这儿避退……
窗外,王昭君的家乡过去了。也许是这里的激流把这位女子的心库冲开了,顾盼生风,绝世艳丽,却放着宫女不做,甘心远嫁给草原匈奴,终逝他乡。她的惊人行动,使中国历史也疏通丁一条三峡般的险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过去丁。也许是这里的奇峰交给他一副傲骨,这位比李白还老的疯诗人太不安分,长剑佩腰。满脑奇想,纵横中原,问天索地,最终投身汨罗江,一时把那里的江水,也搅起了三峡的波涛。
看来,从三峡出发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怪弄的。都会卷起一点旋涡,发起一些冲撞。他们都有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丽而惊人。他们都不以家乡为终点,就像三峡的水拼着全力流注四方。
三峡,注定是一个不安宁的渊薮。凭它的力度,谁知道还会把承载它的土地奔泻成什么模样?
……
〖提示〗
余秋雨先生以散文的形式展示三峡的人文美,这篇文章就像一个三峡历史人物画廊,李白、刘备、王昭君、屈原以他们独特的人生旅程向人们昭示着三峡的人文特征。和郦道元的《三峡》相结合,自然美、人文美相互交融,相互依托,给读者一个完整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