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梁实秋(1902~1987),中国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原名治华,浙江杭县(今余杭)人,生于北京。1915年就学于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1923年留学美国。回国后,曾先后任教于东南大学、暨南大学、青岛大学、北京大学等校,主编《时事新报》副刊《青光》《益世报·文学周刊》《中央日报》副刊《平明》等。一度主编《新月》月刊。创作以散文小品著称,风格朴实隽永,有幽默感,以《雅舍小品》为代表作。1949年后曾任台湾省立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主要著作尚有散文集《雅舍小品》(续集),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秋室杂文》,译著《莎士比亚全集》等。主编《远东英汉大辞典》。
──选自《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
【梁启超】
梁启超,中国近代维新派领袖,学者。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清光绪举人。和其师康有为一起,倡导变法维新,并称“康梁”。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赴北京参加会试,追随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1896年在上海主编《时务报》,发表《变法通议》,编辑《西政丛书》,次年主讲时务学堂,积极鼓吹和推进维新运动。1898年入京,参与百日维新,以六品衔办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戊戌变法后逃亡日本。初编《清议报》,继编《新民丛报》,坚持立宪保皇,受到民主革命派的批判。但介绍西文资产阶级社会、政治、经济学说,对当时知识界有较大影响。辛亥革命后,以立宪党为基础组成进步党,出任袁世凯政府司法总长。1916年策动蔡锷组织护国军反袁;后又组织研究系,与段祺瑞合作,出任财政总长。五四时期,反对“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曾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早年所作政论文,流利畅达,感情奔放,颇有特色。晚年在清华学校讲学。著述涉及政治、经济、哲学、历史、语言学、宗教及文化艺术、文字音韵学等。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出处同上)
【论散文】(梁实秋)
“散文”的对峙的名词,严格的讲,应该是“韵文”,而不是“诗”。“诗”时常可以用各种的媒介物表现出来,各种艺术里都可以含着诗,所以有人说过,“图画就是无音的诗”,“建筑就是冻凝的诗”。在图画建筑里面都有诗的位置,在同样以文字为媒介的散文里更不消说了。柏拉图的对话,是散文,但是有的地方也就是诗;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散文,但是整篇的也就是一首诗。同时号称为诗的,也许里面的材料仍是散文。所以诗和散文在形式上划不出一个分明的界线,倒是散文和韵文可以成为两个适当的区别。这个区别的所在,便是形式上的不同:散文没有准定的节奏,而韵文有规则的音律。
散文对于我们人生的关系,较比韵文为更密切。至少我们要承认,我们天天所说的话都是散文。不过会说话的人不能就成为一个散文家。散文也有散文的艺术。
一切的散文都是一种翻译。把我们脑子里的思想情绪想像译成语言文字。古人说,言为心声,其实文也是心声。头脑笨的人,说出来是蠢,写成散文也是拙劣;富于感情的人,说话固然沉挚,写成散文必定情致缠绵;思路清晰的人,说话自然有条不紊,写成散文更能澄清澈底。由此可以类推。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示出来。在韵文里,格式是有一定的,韵法也是有准则的,无论你有没有什么高深的诗意,只消按照规律填凑起来,平平仄仄一东二冬地敷衍上去,看的时候行列整齐,读的时候声调铿锵,至少在外表上比较容易遮丑。散文便不然,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喀赖尔(Calyle)翻译莱辛的作品的时候说:“每人有他自己的文调,就如同他自己的鼻子一般。”布丰(Buffon)说:“文调就是那个人。”
文调的美纯粹是作者的性格的流露,所以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妙处:或如奔涛澎湃,能令人惊心动魄;或是委婉流利,有飘逸之致;或是简练雅洁,如斩钉断铁……总之,散文的妙处真可说是气象万千,变化无穷。我们读者只有赞叹的份儿,竟说不出其奥妙之所以然。批评家哈立孙(Frederiok Harrison)说:“试读服尔德(王尔德),狄孚(笛福),绥夫特,高尔斯密,你便可以明白,文字可以做到这样奥妙绝伦的地步,而你并不一定能找出动人的妙处究竟是那一种特质。你若是要检出这一个辞句好,那一个辞句妙,这个或那个字的音乐好听,使你觉得雄辩的,抒情的,图画的,那么美妙便立刻就消失了……”譬如说《左传》的文字好,好在哪里?司马迁的文笔妙,妙在哪里?这真是很难解说的。
凡是艺术都是人为的。散文的文调虽是作者内心的流露,其美妙虽是不可捉摸,而散文的艺术仍是所不可少的。散文的艺术便是作者的自觉的选择。福楼拜(Flaubert)是散文的大家,他选择字句的时候是何其的用心!他认为只有一个名词能够代表他心中的一件事物,只有一个形容词能够描写他心中的一种特色,只有一个动词能够表示他心中的一个动作。在万千的辞字之中他要去寻求那一个──只有那一个──合适的字,绝无一字的敷衍将就。他的一篇文字是经过这样的苦痛的步骤写成的,所以才能有纯洁无疵的功效。平常人的语言文字只求其能达,艺术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实,──对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的真实。福楼拜致力于字句的推敲,也不过是要求把自己的意念确切地表示出来罢了。至于字的声音,句的长短,都是艺术上所不可忽略的问题。譬如仄声的字容易表示悲苦的情绪,响亮的声音容易显出欢乐的神情,长的句子表示温和弛缓,短的句子代表强硬急迫的态度,在修辞学的范围以内,有许多的地方都是散文的艺术家所应当注意的。
散文的美妙多端,然而最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简单”二字而已。简单就是经过选择删芟以后的完美的状态。普通一般的散文,在艺术上的毛病,大概全是与这个简单的理想相反的现象。散文的毛病最常犯的无过于下面几种:
1、太多枝节,
2、太繁冗,
3、太生硬,
4、太粗陋。
枝节多了,文章的线索便不清楚,读者要很用力地追寻文章的旨趣,结果是得不到一个单纯的印象。太繁冗,则读者易于生厌,并且在琐碎处致力太过,主要的意思反倒不能直诉于读者。太生硬,则无趣味,不能引人入胜。太粗陋则令人易生反感令人不愿卒读,并且也失掉纯洁的精神。散文的艺术中之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割爱”。一句有趣的俏皮话,若与题旨无关,只得割爱;一段题外的枝节,与全文不生密切关系,也只得割爱;一个美丽的典故,一个漂亮的字眼,凡是与原意不甚洽合者,都要割爱。散文的美,不在乎你能写出多少旁征博引的故事穿插,亦不在多少典丽的辞句,而在能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散文的美,美在适当。不肯割爱的人,在文章的大体上是要失败的。
散文的文调应该是活泼的,而不是堆砌的──应该是像一泓流水那样的活泼流动。要免除堆砌的毛病,相当的自然是必须保持的。用字用典要求其美,但是要忌其僻。文字若能保持相当的自然,同时也必须显示作者个人的心情,散文要写得亲切,即是要写得自然。希腊的批评家戴奥尼索斯批评柏拉图的文调说:
当他用浅显简单的辞句的时候,他的文调很令人欢喜的。因为他的文调可以处处看出是光明透亮,好像是最晶莹的泉水一般,并且特别的确切深妙,他只用平常的字,务求明白,不喜欢勉强粉饰的装点。他的古典的文字带着一种古老的斑斓,古香古色充满字里行间,显着一种欢畅的神情,美而有力;好像一阵和风从芬香的草茵上吹嘘过来一般……
简单的散文可以美得到这个地步。戴奥尼索斯称赞柏拉图的话,其实就是他的散文学说,他是标榜“亚典主义”反对“亚细亚主义”的。亚典主义的散文,就是简单的散文。
散文绝不仅是历史哲学及一般学识上的工具。在英国文学里,“感情的散文”(Impassioned Prose)虽然是很晚产生的一个类型,而在希腊时代我们该记得那个“高超的朗吉弩斯”(The sublime longinus),这一位古远的批评家说过,散文的功效不仅是诉于理性,对于读者是要以情移。感情的渗入,与文调的雅洁,据他说,便是文学的高超性的来由,不过感情的渗入,一方面固然救散文生硬冷酷之弊,在另一方面也足以启出恣肆粗陋的缺点。怎样才能得到文学的高超性,这完全要看在文调上有没有艺术的纪律。先有高超的思想,然后再配上高超的文调。有上帝开天辟地的创造,又有圣经那样庄严简练的文字,所以我们才有空前绝后的圣经文学。高超的文调,一方面是挟着感情的魔力,另一方面是要避免种种的卑陋的语气和粗俗的辞句。近来写散文的人,不知是过分的要求自然,抑是过分的忽略艺术,常常地沦于粗陋之一途,无论写的是什么样的题目,类皆出之以嘻笑怒骂,引车卖浆之流的语气,和村妇骂街的口吻,都成为散文的正则。像这样恣肆的文字,里面有的是感情,但是文调,没有!
──选自《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