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眼神

孙绍振

⑴25年没有回德化，到了德化，就感到遗憾了。回来的意义也并不完全是看风景。这里有我留下的记忆。在人生最为艰险，甚至走到自杀的边缘的时候，德化用大山一样宽宏的胸怀收容了我，给了我难得的温情。在下放（或者流放）到德化之前，我总是不断地为自己的轻信朋友而后悔。生活教训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朋友。让我学会自私吧。

⑵但是在德化，却不然，农民，哪怕是第一次相见，也都把我当作关切的对象。在德化人中间，是不需要对任何人心怀（1） （jiè）备的。

⑶那小河上的石桥，还在吗？我曾经倚在那有点发烫的栏杆上，遇到一个农村干部，虽然，在当时和后来，我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可是他却把我当作知己，告诉我林彪叛逃的绝密消息，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惊心动魄之感。他要求我千万保密，我也（2）

（qián）诚地点头，但是，5分钟后，就把这个大快人心的新闻，告诉了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和我谈不上知心。那公社食堂呢？我曾经在那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的乒乓球桌上打得汗水从鼻子上往下滴，烧饭的老阿姆非常认真地问我：老孙啊，干什么这样辛苦啊？赢了球又不记工分！我的德化方言还没有学到可以自由表达的程度，只是意味含混地笑了笑。然而这并不妨碍她打一盆温水，放在我身后。我这个老是在右派边缘上走钢丝的分子，多少年了，连平等地对我笑一笑的人都很稀罕。就是最同情我的朋友也只能在宿舍里和我平静地说话，一走出房间，就不能不马上就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好好的一块进食堂，突然和我拉开了距离。这些我都习惯了，朋友受我的连累已经够多的了。但是在德化的农民中间，我体验到一种久违了的平等的默契。

⑷ 最难忘的是，我在一个白云深处的生产小队，劳动了几个月以后，突然来了个“一打三反”运动。一辆当时德化农民从来没有见过的英国小轿车停在了公路边上。下来的竟然是我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如狼似虎的专案人员。从春耕的水田里，将我拉走了。所有的农民都流露出惊诧的眼神，他们沉默着向两边让着路。我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当时神气活现的专案人员。

⑸当我被背后三双冷漠的目光押（3） （jiè）着走向公路边的时候，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年轻朋友，向我迎面走来。我在农民当中早已遗忘了的政治自卑感，突然冒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回避他的目光，然而他却主动地迎上来。那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钟的对视，却比一个小时的对话还要震（4） （hàn）我的心灵。那目光中充满了火热的同情和悲哀，忧虑和关切，还有不平的问讯——这是怎么回事？

⑹已经多少年了，这样温情的目光在我这个备受歧视的人的脸上已经久违了。当时，我那软弱的心不能承受这样的温情，惭愧地低下了头。然而，他的目光却坚持着，像一阵固执的风，在我脸上一停就是28年。

⑺这次到了德化，却找不到他了。他当时是个民办教师，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转正”了。打听了好多人，直到快要离开，才偶然地从陪同的人员口中得知，他转正以后，还当了一个时期的中心小学的校长。这使我深深庆幸。但是别人最初告诉我的联系方式却是错误的。当得到比较确切的地址时，已是快要启程的时刻。

⑻他是一个普通的德化人，很聪明。只是没有正规文凭。我时常想：如果他和我一样有机会受到良好的教育，我相信他的成绩当不在我的许多有文凭的朋友之下。

⑼他的名字叫做郑进贺，我相信他是一个普通的德化知识分子。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但是在我记忆中，却有着当时大知识分子少有的天然的正义感。

（选自《读者》2008，18）

1.根据括号里的拼音在横线上写出相应的汉字。(2分)

(1) (2) (3) (4)

2.作者在文章开头写道：“25年没有回德化，到了德化，就感到遗憾了。”结合文意说说作者感到遗憾的原因。(3分)

3.解释第⑶自然段加点字“走钢丝”在文中的意思，并分析划线句子的作用。(3分)

4.文章标题为“怀念一个眼神”，结合文章回答作者笔下的“眼神”具有什么特点，为什么值得怀念?(5分)

5.文章重点写了我在德化田间劳动被抓时，认识不久的年轻朋友充满温情的眼神及这个“眼神”对“我”的精神激励，那么为什么还要写石桥边农村干部告诉“我”林彪叛逃的绝密消息和公社食堂烧饭的老阿姆对“我”的关心?(3分)

6、眼睛不仅一个人心灵的窗户，更是一个人个性的象征。温柔的眼神，自信的眼神，天真无邪的眼神……请从生活中选择一个使你很受震撼的眼神，进行片段描写，100字左右(6分)

参考答案：1：(1)戒 (2)虔 (3)解 (4)撼

2：在作者人生最为艰险，甚至想到走到自杀的时候，德化收容了他，给了他难得的温情。(1分)，作者对德化怀有感恩之情，要去寻找当时给了他温情的目光的年轻朋友(1分)，别人告诉他的联系方式又是错误的，当得到比较确切的地址时，作者返回了，最终没能见面(1分)，因此感到遗憾。(意思对即可)

3：走钢丝：比喻做有风险的事。(1分)用最同情我的朋友和德化农民对身陷困境的“我”的不同态度作对比(1分)，突出了德化农民对“我”的关切、友爱、信任之情。(1分)

4：眼神的特点：火热、执着，充满了同情、悲哀、忧虑、关切和不平。(2分)因为这样的眼神有着少有的天然的正义感，给了备受歧视的“我”以莫大的安慰与鼓励，抚平了“我”那颗软弱的心，使“我”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平等。(3分)

5：前两件事为后面对“一个眼神”的描绘蓄势、作铺垫(1分)，突出这个“眼神”对“我”的巨大的精神激励(1分)，同时也表现了德化的干部群众大山一样宽宏淳朴的胸怀(1分)

6：示例：他在讲台上站着，睿智的眼眸注视着你，令你不禁想起在那山间的绿树丛旁，一道涓涓细泉流过，宁静自然。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意境，聆听细记，点点滴滴，密密汩汩，屈原的忧思，琵琶女的泣诉，威尼斯的明媚，一切的一切，宛如潺潺的泉水浸润脑海。语文书越念越“薄”，作文本可越来越厚。蔚蓝的色彩涂抹着少男少女的幻想和思索，而我最爱那点缀在字里行间的鲜红蝇头小字。“你们长大了……”他这样对我们说。恍然间又见涓涓细泉，仍是那般沉静，似有种心灵相通的感受。

(语文老师的眼神)

[字数要大致达到要求(2分)，描写力求从实到虚，展开对眼神的联想，以突出眼神对“我”的强烈震撼(2分)，语言生动，有感染力(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