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文学一样,都是人的心灵的产物,是人的内在气质和性状的外化。但视觉艺术直接诉诸人的感官,在人的思维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以前,就唤起人们情绪上的反应:兴奋的,悲哀的,愉悦的,忧郁的……这一点倒近似于音乐或者舞蹈。
同样一件作品,可以出之于艺术家之手,也可以是匠人的作为。但彼此的价值含量或艺术品位往往大相径庭。因为艺术家的天性是创造,而匠人的习性是重复(这里所说的“艺术家”和“匠人”都不在于他们的外在身份,而在于他们的内在实质)。创造凭借的是想象,而重复则是模式的照搬。艺术想象是一种智慧能量的消耗。
故那些不同凡响的石破天惊之作,皆出于那些智慧过人(这种智慧来自与生俱来的天赋加上后天的努力)的艺术家之手。它们所透露的审美信息和艺术韵味总是让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知其奥妙,却妙不可言。无怪乎自古以来虽有无数的人画过女人的微笑,却只有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让人折服不已,谈论不尽。究其奥秘,盖因它的作者是个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的“巨人”。他的大脑不仅属于绘画,而且也属于天文地理数理化,这些综合的成分使他的大脑成了经年多汁的“泡菜坛子”,从那里面出来的菜都是鲜美的!难怪古罗马建筑学家维特鲁威要求建筑师(西方的建筑师也属于艺术家)掌握11门知识,其中有的知识门类看起来与建筑毫无关系,如医学、心理学等。
实际上它们互相是有关系的,这就是“综合素质”的作用吧。大脑“灵犀”里有了多种元素的储备,就容易“触类旁通”或融会贯通;有时则经过糅合发酵,酝酿出某种未曾有过的“香醇”,一种艺术中“有意味”的韵致,这就是作品中“灵气”的体现。
凡是有灵气的作品是不可模仿的,因此原创的美都是一次性的,是不可重复的。这是匠人的局限,尤其是中国匠人的局限。中国与欧洲不同,她的知识和技术传授方式自古以来就不是采用集群性、规模性的学校教育,而是依靠师徒传授制度。这种制度的局限性与落后性是显而易见的:徒弟一般只能就地求师,很少有选择的可能性;他只许跟着师傅依样画葫芦,不敢越雷池半步。师傅只能教他自己懂得的那点手艺,最后还得留一手;他没有横向联系,不知道现今这一行的最高水平在哪里;他也谈不上什么相关的基础知识,离上述维特鲁威要求的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自负的师傅还往往坐井观天,让徒弟高山仰止。
在这种桎梏下,一个人即便有某种创造的天性,在徒弟阶段多半就被扼杀了!于是,陈陈相因,不断重复前人,也不断重复自己,成了匠人的习性,也成为他们的宿命。只有个别的天才人物才有可能成为例外。这也许可称为中国的“匠文化”。
与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性与顽固性相适应,中国的“匠文化”也是非常强大的。中国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尤其是技术人员从来没有享受过现代意义上的“家”的地位。例如,我们有举世无双的木构建筑,但我们的“鲁班”们从来没有改变过“工匠”的身份;我们有过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他们却从来没有改变过“戏子”的地位;我们也不乏世界一流的美术家,他们照样被称为“画匠”!这种培养匠人与贬低杰出人物的“匠文化”的长期延续,造成了我国艺术家相当普遍的“匠人心态”,其主要特征是创造意识薄弱,习惯于承袭前人,仿效他人,重复自己;不敢超越,不敢反叛,从而窒息了自己的创造灵气,而增添了创作中的匠气。须知,灵气乃是艺术个性的灵魂,而匠气则是平庸的同义语。纵览我国的艺术史,具有这种匠人心态的艺术家和带有匠气的作品何其多也!吴冠中先生甚至认为,这一现象占了90%!这是一个很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
正是这种被动性的匠人心态,我们的艺术史少有更新换代的变革,而主要表现为缓慢的、渐进式的发展。其实,更新换代才是艺术发展的规律,而反叛则是这种变革的动力。故最近听到一位现代意识觉醒了的艺术家这样说:“传承是一种美德,反叛是我的责任”。这两句话看起来似乎互相矛盾,其实是一致的:传承并不在于传统的形式和风格,而在于前人的创造精神。而真正传承了这种精神的,从艺术史上看,无不见之于那些敢于反传统的人之中。
“反传统”并不是不要传统或不尊重传统,它只是“不重复”传统而已。事实上,正是那些反传统的人才开了新思潮的先河,从而丰富并发展了传统。只要回顾一下现代主义思潮兴起以来美术中的毕加索、音乐中的勋伯格、舞蹈中的邓肯、建筑中的高迪以及文学中的卡夫卡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这就不难理解,从世界范围看,现代的文学、艺术家都以重复为忌、为耻,所以享誉世界的已故瑞士戏剧家迪伦马特有过这么一句名言:“任何古代大家和现代名家都不应享有让人永远仿效的不公正特权。不过他们可以作为我们的激发者和对话者”。
但也正因为如此,现代的艺术家更不好当了!因为前人有过的你不能有;他人有过的你不能有,甚至自己有过的你也不能有:每一件创作都必须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否则你就有可能沦为“匠人”的危险。无怪乎,二战后德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亨利希·伯尔曾说:我每写完一部作品就觉得日子更不好过了,因为下一部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如果你把目光转向别的艺术领域,比如建筑,你很快会发现,在现代城市你几乎再也看不到两幢作为审美追求而设计的完全相同的大型建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