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中作者白居易在听完琵琶曲与琵琶女的自述身世后,有感而发千古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对于这种天涯沦落之情,我们大都能读出这是作者与琵琶女命运的写照,是相同的身世所激发出来的相同的人生感慨,但更深一层地想,是什么原因使两人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天涯沦落之感呢?
从白居易后期的人生来看,他政治也算得意,生活也算优越,为什么他就想不到以后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而在当初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是什么使他对命运失去了这种自信呢?
从琵琶女所弹奏的曲子来看:“主人忘归客不发”,“东船西舫悄无言”,浔阳地僻,尚且有如此多的人欣赏她的曲子,那么京都乃社会名流所在,为什么就无人欣赏呢?如果有人赏识,她为什么又要逃离京都,委身为商人之妇呢?
课文对琵琶女身世发生巨变的原因是这样表述的:“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颜色故”指小序中的“年长色衰”,许多教参与教辅都认为这是造成琵琶女命运悲剧的原因,从这个悲剧说开,这篇文章批判的是那个无情蹂躏妇女的社会。但是我们从前文看到,琵琶女“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她才高、貌美。才是第一位的,色是第二位的。从“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来看,她从事的是一种艺术,也就是说她是一位艺妓,说得通俗点讲,是卖艺不卖身的,或重在卖艺而不是重在卖身的。那么作为一位艺妓,决定她艺术生涯的不是她的色,而应是她的艺术。年龄的增长并不会使艺术为之减退,反而应是进步,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她对作者所弹的曲子看出,但为什么进步了的艺术却无人欣赏了呢?仅仅是因为年龄与美色吗?
对这一点,诗的前文是这样交待的:“弟走从军阿姨死。”是说欣赏她的“弟”们从军了,“阿姨”死了,那么“弟”又是指谁呢?他们怎么都从军了呢?他们从军了,还会有其他人来欣赏,“阿姨”们又怎会没有生意可做,以至于死呢?
我们推测,“弟”应指“五陵年少”,那么五陵年少又何至于从军呢?在唐代,因时期的不同从军的原因也不同:初唐时期,国力强盛,使很多年轻人,都积极从军,借此建功立业。但是在晚唐,社会的三大问题之一是藩镇割据,连年的战争使得兵源枯竭,于是征兵甚至是被迫应征就成了社会上的一大弊病。中唐时期的杜甫就有《兵车行》一诗,揭露了这个社会现实,晚唐更是如此。一旦一个国家的兵源需要“五陵年少”去补充时,那么战事的频繁可想而知,社会的动荡也可想而知,动荡的社会是无人去欣赏音乐艺术的。成就伟大艺术的可能是一个动荡的社会,但需要艺术的却是一个繁荣昌盛的社会。那么造成琵琶女甚至“阿姨”命运改变的绝不是年长色衰,而是社会。也就是说社会混乱,造成“五陵年少”类的人都去应征,艺术无人来欣赏,以艺术为生命的琵琶女与“阿姨”不得不天涯沦落,而且可能是终其一生的沦落,这怎能不让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艺人对此而生无限感慨呢?
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了杜甫的那首《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一个“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经常见到的名艺人,如今却落得个流落江南。那么这个“落花时节”的感慨大概不仅仅是对季节的感慨,而是对李龟年命运的落花时节的感慨,更是对作者和唐代社会已到了落花时节的感慨。那么比白居易早一些时侯的杜甫都已意识到了唐代社会的衰落趋势,那么白居易这首《琵琶行》不也更说明了这个问题吗?这样说来作者的天涯沦落之感就不仅是对琵琶女与自己命运的感慨,更是饱含了作者对国家命运的绝望之情。
这又让我们想起了初唐时期王勃的那首《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在唐代交通不能说是十分发达,天涯怎能比邻呢?这只能用一个原因来解释,那就是诗人与友人在那个时期都相信无论路途多么远,都能相见,而只所以一定相见的原因就是他们相信在那个时期不会有任何政治的原因会阻隔人们的相会,甚至是想都不会想会有什么原因阻隔人的相会。这是初唐人的自信,也是初唐的气象,但这种气象到中唐以及晚唐,已经是七零八落了。一个才华出众的诗人、一个才貌双全的艺人、一群风华正茂的“五陵年少”都随着这个衰落的王朝一起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沦落江湖,苟延残喘。在这个时侯,遇到这相同命运的人,怎不让作者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样说来,作者的感慨,就不仅是对琵琶女身世的感慨,而且含有了对自己,对一个让作者绝望了的社会的感慨,那就是落花时节,何来春天?天涯沦落,何时能返?辉煌已去,何日重现?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琵琶女所弹奏的琵琶曲也就成了一曲天涯沦落之人的哀歌,一曲盛极而衰的时代悲歌。
──原载《现代语文(文学评论版)》,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