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荷花淀》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就已经作为经典篇目一直在人教版的教材之中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位置。不过,主要由于政治上的原因,《荷花淀》一直都不是以其本来面目出现在学生面前的。
比如在当时版本的《荷花淀》中,女人们遇到日本人船的追击,摇着小船往荷花淀里去时,原著中有这样一句:“假如敌人追上来,就跳到水里去死吧!”但在课本里被删去了。孙犁个人的理解,“可能是认为这两句话有些‘泄气’,‘不够英勇’”。
另一处,妇女们在划船时,有人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因为还很嫩小,便又丢进了水里。“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这句话,也被删去。孙犁认为:可能是这样的描写“没有意义”,也许认为这样的句子莫名其妙,也许认为有些“小资产”。从孙犁的语气,我们不难看出当时作者的感觉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气。
值得庆幸的是,那段滑稽的历史一去不复返后,这些横遭删殳的句子,也都如遭受过打击的作者自己一般,得到了平反,在文章中恢复了自己的地位。不过现在课本中的文字,和孙犁原著仍然还是有一些出入,而这些出入,我认为大致有四个方面的表现:一方面是将方言和习惯用语换成现在通用语,二是简练的语言变得累赘或者将丰富的语言变得单薄,三是不该调序的句子生硬调换,四是不该更改的标点任意更改。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方面的几个例子:
1、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湿润润的,正好编席。
2、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了。
3、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聚在水生家里,大家商量。
4、这个人(区小队的队长)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你们干什么去来呀?”
第一句中的“湿润润”,原著是“潮润润”;第二句中的“到区上开会去了”,原著是“到区上开会去来”;第三句中的“聚在水生家里”,原著是“集在水生家来里来”。编者将这些方言更换过后,对一般读者来说也许是好懂一些,可是原著中特有的乡土滋味就丧失殆尽了。而且前文把这个“来”字换掉,而后文却又依然保留着,如第四句就是,前后如此不统一,我想编者大概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我们再看三个将简练的语言变得累赘的例子:
1、但是大门还没有关,丈夫还没有回来。
2、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和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3、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上吹过来。
4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你有什么话,嘱咐囑咐我吧!”
第一句原著中只有两个“没”字,省去了“有”;第二句原著是“考虑准备”,没有“和”字。单看这两个句子,似乎加上之后语言显得舒缓一些,明晰一些,可是结合全文简明质朴的语言风格来看,添加了这两个字,由洗练所带来的干净的韵味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第三句原著是“从稻秧苇尖上吹过来”,少了一个“上”字,不仅在音韵上更为和谐悦耳,而且稻秧苇叶连成一片,也给人以视野无限开阔,心胸尽情舒展的感觉。而第四句,原著为“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语气坚毅态度果决,完全没有因为重复而造成的柔弱和舒缓。
下面两句则是将丰富的语言变得单薄的例子:
1、“唉呀,日本!你看那衣裳!”
2、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那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
第一句原著是“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日本鬼子”一向是我们民族对日本兵的极为厌恶的通称,单一个“日本”,好像更能表现女人们的紧张,但怎能表达出女人们对敌人一向厌恶和憎恨呢?而且下文就有一句:“后面大船来的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更证明“鬼子”这个词前面确实是曾脱口说出的。再就是第二句中“肥大的荷叶”,原著是“宽厚肥大的荷叶”,这不仅写出了荷花淀荷叶“大”的特点,也写出了“厚”的特点。编者轻易就将其删去,大概是没有考虑到每个词对读者所能引发出的多少丰富生动的想象吧。
编者对原著不该调序的句子的生硬调换,表现在几个女人集在水生家里的那段对话上: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水生的女人说。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在原著中,“水生的女人说”是放在“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的前面的。之所以这样处理,一方面是和第一个女人说话隔开,表现出水生女人虑事周全、小心谨慎的特点;另一方面让省略号紧接出下面一个女人的话,说明这是将水生女人的话急急打断的,就更显示出这个女人的快言快语和急切真挚了。而编者的这番处理,虽然句子排列上整齐了些,但对这几个不同女人性格的成功塑造,就产生了严重的影响了。
至于标点符号,客观地说,孙犁《荷花淀》的标点确实有一些地方运用的不够准确,但在当时标点并不很规范的条件下,这一点不足也是可以得到读者的理解宽容的。不过,仍然有一些地方的标点,也还是不改为妙。我们且以教材的第二段为例,和原著比较一下,看看那些更改前后语言风格上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首先,原著在第一个“不知道”后面用的是句号,这确是不好的。下面几个地方,“女人们”和“有无数的船只”的后面,原著都的用逗号,“花纹又密”后面用顿号,这样都将长句变为短句。我们看本段句式,多用简短的句子,这样读来,有一种轻盈跳跃的节奏,给读者感觉作品中的人物对家乡充满喜悦和自豪的情感。而按教材中的处理来读,这种欢悦的节奏就失去了很多,表达效果自然是差了很多了。
孙犁的《荷花淀》当然不是完美无缺、一字不易的,只是针对同一部作品,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评价标准也会不同,那么我们还不如保持作品原貌,一切评判的权力,都交给聪明的读者;而且你费尽心思删改之后,人家作者对你还满肚子意见,甚至嘲笑你水平不够,根本不理解他作品的精妙之处;而且谁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呢?鲁迅先生曾遗憾中国缺少那些大作家的未定稿供青年去学习,现在有了孙犁的《荷花淀》给学生做反面教材,不是正实现了鲁迅先生的夙愿了吗?而学生们深感头疼的写作水平也会得到很快提高了。所以编者们以后再也不尽量少做这些吃亏不干好的傻事为好。
我还啰嗦一点,就是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也是被编者删减了几近一半的,人家契诃夫可是世界级的短篇小说大师,其语言的言简意赅令高尔基是自愧不如。契诃夫也说他自己的“写作的本领就是把写得差的地方删去的本领”,而现在编者的本领居然不在他之下,大刀阔斧地将其作品砍得几乎是面目全非,是不是也太自信了一些呢?鲁迅先生也曾说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们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而且删减之后也确实是严重影响了对小说准确全面的理解。如果说这样做是为了节约篇幅的话,鲁迅的《祝福》可是要比《荷花淀》和《套中人》的字数之和都要长呀。为什么对《祝福》就不删改,甚至连错别字也不让动一下呢?对于爱神维纳斯,只要是头脑健全的人,还是希望她拥有一双美丽迷人的臂膀的,而对那些大师们的文学作品,我想每一个读者的心情应该都是相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