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写到“我”在傍晚时分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情,后来又听到四叔且走且高声骂人。由于怀疑此事与“我”有关,才产生打听消息的动机。好容易待到晚饭前短工来冲茶才得到打听消息的机会,于是有了“我”和短工的一段对话。专家们根据这段对话分析短工的形象,或曰短工是一个由于长期受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的毒害,处于麻木状态的劳动人民;或曰短工是有一定觉悟的劳动人民的形象。人教社的高中语文第三册《教参》肯定了前者。而我认为前者的理由不充分,我不能同意;后者的观点基本正确,但论证得过于夸张反而失去说服力(见《教参210~211页)。短工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态度鲜明,同情祥林嫂的有一定的自发阶级意识的劳动者形象。
让我们来分析这段对话:
这段对话有两处“还不是……”。当我问到“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短工回答“还不是和祥林嫂?”短工的回答是一个反诘疑问句,表示的是十分肯定的内容。短工的这种肯定的回答是有着深层的意蕴的。因为前文提到过傍晚时在内室的议论,那次议论短工肯定是没有参加的,作为短工怎能进入主人的内室参加这类事情的议论呢?但他只须听到鲁四老爷在骂人,只须听到“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这句没有被骂对象的“我”听不懂的话的时候就知道在骂祥林嫂了──注意,他仅仅是个短工,来得不久,也不会长留,他对鲁四老爷爱骂谁,谁被骂了,却了解得如此清楚,判断得如此准确──这就可以看出短工平日对祥林嫂的关注与同情。“还不是”,说明短工到鲁四老爷家后短短的时间内已耳闻目睹鲁四老爷不只一次地骂过祥林嫂了。短工的这句话是有愤懑情绪的,但这种情绪还达不到“觉悟”论者所说的“愤怒”,更分析不到“一针见血地指出祥林嫂的死与鲁四老爷有关”的程度。如果这样分析,似乎过分了点。
第二处“还不是……”是“我”问到祥林嫂的死因时,短工回答“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这里的“还不是”,我同意“觉悟”论者的说法,它的确概括了祥林嫂受剥削压迫的一生,同时也概括了旧社会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还不是”的意思明白地告诉读者,像这样“穷死”的,从前不少,现在也不少,并非祥林嫂一人。短工意识到旧社会贫富悬殊与对立,说明了他已经有了自发的阶级意识。再看句中短工的一个反问“怎么死的?”也可以感到短工对我的提问感到惊诧和不满。它暗含的意思许是“你们这些人是不会知道穷人是怎样死的”,“你明知故问”之类的意思。如果不是这类意思,那么作为文学大师、语言大师的鲁迅写上这个反问句干什么呢?直接用破折号后面的答话不是就清楚了吗?结合后文的“他澹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这一态度,是可以看出短工是站在“穷死”的劳动人民的立场的。
至于“澹然”,课本注为“漠不关心的样子”。如果离开课文,单独对这个词语作解释,肯定是对的,但放回原文,这种解释就错了。所谓“漠不关心”是指对谁漠不关心呢?“麻木”论者认为这是“他对祥林嫂的死,既不像鲁四老爷那样憎恶与仇视,也不像‘我’那样关心与同情,而是淡漠的,和鲁镇上的人们对祥林嫂的冷漠一样,他还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我认为这种分析把“澹然”的对象搞错了。这里的“澹然”显然是对“我”的淡漠,绝非是对祥林嫂的淡漠。理由是:短工是知道“我”在这个家庭中的身份的──“我”是鲁四老爷的侄儿,是能够和主人谈话饮酒的人物,和鲁四老爷是一个阶级的。尽管短工在当时并不能用阶级观点分析人物的阶级属性(正如鲁迅当时也不是一个阶级论者一样),但短工却能感觉出“我”不是他们(包括祥林嫂在内)一类的人,(我的进步思想连鲁四老爷都没告诉,到鲁镇也没有外露过,短工当然不知道)固此态度才“澹然”。这“澹然”明明是针对“我”的,怎能说是针对祥林嫂的呢?对“我”的淡漠态度还可以从“他始终没有抬起头”和“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两处得到印证。这两处没抬头充分说明短工与“我”的谈话缺乏情感上的融洽,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心理距离,只是客人问,他被迫答而已。“始终”没抬头之后加上“仍然”没抬头,对“我”的态度还不够淡漠吗?再从造句上看,“澹然”是修饰“回答”的,“回答”是回答“我”的提问,怎能扯到短工对祥林嫂的态度淡漠乃至“麻木”呢?
关于“老了”这一回答。“老了”是讳饰语。我认为短工用这一讳饰语来谈祥林嫂的死,是对祥林嫂的同情与人格的尊重。因为他们都是被压迫被剥削的穷人,相同的命运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使他们互相同情与尊重。“觉悟”论者把它说成是“敢于在祝福的时刻把祥林嫂的死讯宣扬出来,这本身就是对鲁四老爷制造祥林嫂悲剧的有力揭露。它表现短工的沉勇。”这样的分析似乎又太过火了。这里的场景明明只有两个人,短工是冷静地、同情地用讳饰语回答了“我”一个人的提问。
“麻木”论者却认为短工连祥林嫂“甚至什么时候死的也说不清”,因而断定短工的冷漠与麻木,甚至还赶不上“我”对祥林嫂的关心与同情。这也没有正确评价短工。其实短工的“我说不清”已经把祥林嫂死的时间说得比谁都清楚了。在天地圣众歆享牲醴和香烟的时刻,在有钱人家和麻木的人们在一片爆竹声中祈求幸福的时刻,有谁去关注穷死在冷僻的角落里的祥林嫂呢?短工能答出在“昨天夜里”,又补充说“或者就在今天罢”,已经把时间精确到子夜了,如果再精确到分分秒秒,那是他所办不到的。
总之,我认为《祝福》中,短工并不“麻木”,他是清醒的爱憎分明的,他清楚地认识到贫富的差别和穷人的死因,并把这种自发的阶级意识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来,而“我”还没有在鲁镇那样的环境中如此鲜明地表现自己的爱憎呢!如果说“我”以观察和思考从理性上认识了那个社会的话,那么,短工则以自己痛苦的亲身经历和同一阵营中人们的悲苦遭遇认识了那个社会。我们没有必要扬“我”而贬短工,也没有必要把短工任意拔高,实事求是地评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