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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读书
一谈到读书,我的话就多了!
我自从会认字后不到几年,就开始读书。倒不是四岁时读母亲教给我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的“天、地、日、月、山、水、土、木”以后的那几册,而是七岁时开始自己读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三国演义》。
那时我的舅父杨子敬先生每天晚饭后必给我们几个中表兄妹讲一段《三国演义》,我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真是好听极了。但是他讲了半个钟头,就停下去干他的公事了。我只好带着对于故事下文的无限悬念,在母亲的催促下,含泪上床。
此后,我决定咬了牙,拿起一本《三国演义》来,自己一知半解地读了下去,居然越看越懂,虽然字音都读得不对,比如把“凯”念作“岂”,把“诸”念作“者”之类,因为我只学过那个字一半部分。
谈到《三国演义》,我第一次读到关羽死了,哭一了场,把书丢下了。第二次再读时,到诸葛亮死了,又哭了一场,又把书丢下了。最后忘了是什么时候才把全书读到“分久必合”的结局。
这时我同时还看了母亲针线笸箩里常放着的那几本《聊斋志异》,聊斋故事是短篇的,可以随时拿起放下,又是文言的,这对于我的作文课很有帮助,因为我的作文老师曾在我的作文本上批着“柳州风骨,长吉清才”的句子,其实我那时还没有读过柳宗元和李贺的文章,只因那时的作文,都是用文言写的。
因为看《三国演义》引起了我对章回小说的兴趣,对于那部述说“官迫民反”的《水浒传》尤其欣赏。那部书里着力描写的人物,如林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看了使我气愤填胸!--武松、鲁智深等人,都有其自己极其生动的风格,虽然因为作者要凑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勉勉强强地写满了一百零八人的数目,我觉得也比没有人物个性的《荡寇志》强多了。
《精忠说岳》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大的印象,虽然岳飞是我从小就崇拜的最伟大的爱国英雄。在此顺便说一句,我酷爱古典诗词,但能够从头背到底的,只有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那一首,还有就是李易安的《声声慢》,她那几个叠字:“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写得十分动人,尤其是以“寻寻觅觅”起头,描写尽了“如有所失”的无聊情绪。
到得我十一岁时,回到故乡的福州,在我祖父的书桌上看到了林琴南老先生送给他的《茶花女遗事》,使我对于林译外国小说引起了广泛的兴趣,那时只要我手里有几角钱,就请人去买林译小说来看,这又使我知道了许多外国的人情世故。
《红楼梦》是在我十二三岁时候看的,起初我对它的兴趣并不大,贾宝玉的女声女气,林黛玉的哭哭啼啼,都使我厌烦,还是到了中年以后再拿起这部书看时,才尝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个朝代和家庭的兴亡盛衰的滋味。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这一辈子读到的中外的文艺作品,不能算太少。我永远感到读书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从读书中我还得到了做人处世的“独立思考”的大道理,这都是从《修身》课本中所得不到的。
我自一九八六年到日本访问回来后即因伤腿闭门不出,“行万里路”做不到了,“读万卷书”更是我唯一的消遣。我每天都会得到许多书刊,知道了许多事情,也认识了许多人物。同时,书看多了,我也会挑选、比较。比如说看了精彩的《西游记》就会丢下烦琐的《封神榜》,看人物如生的《水浒传》就不会看索然无味的《荡寇志》等等。对于现代的文艺作品,那些写得朦朦胧胧的、堆砌了许多华丽的词句的、无病而呻、自作多情的风花雪月的文字,我一看就从脑中抹去;但是那些满带着真情实感、十分质朴浅显的篇章,哪怕只有几百几千字,也往往使我心动神移,不能自已!
书看多了,从中也得到一个体会:物怕比,人怕比,书也怕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因此,某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有个儿童刊物要我给儿童写几句指导读书的话,我只写了九个字,就是:
读书好,多读书,读好书。
1989年9月8日清晨国际扫盲日、中国教师节前夕
2. 我的第一次文学尝试
我十三岁时,聪明伶俐。我认为,在当时算得上一个少见的聪明孩子。那时,我在报上发表了一篇习作,非常出乎我的意料,这件事竟成了我们那地方轰动一时的新闻。的确,我也为此感到十分骄傲。我当时在一家印刷所当学徒,是一个求上进、有志气的少年。我的叔父让我也在他的报社干点差事(该报叫《汉尼巴尔周报》,凡征得五百个订户,一年可预付两美元,还付给成捆的木柴、卷心菜以及卖不出去的萝卜。
夏天的一个吉日,叔父离家外出一周。行前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好好编一期周报。天哪!我实在不想干这类事。希金斯是一家和我们对立的报纸的编辑,最近被情人抛弃。一天晚上,一位朋友在这个可怜人的床上,发现一张便条,上面写道,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生活,只有去跳贝尔河自杀。这位朋友急忙跑去,看见希金斯正涉水返回岸边。他决定不投河了。一连几天,镇里人对这事议论纷纷,而希金斯却未觉察到。我想,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便煞费苦心地写了一篇关于这事的详细报道,还画了一组粗糙的插图,这些插图是用折刀刻在木制活字版的下方--其中有一幅画的是希金斯身穿衬衫,涉水过河,一手提灯笼,一手拿一根手杖,试探水的深度。我认为这事非常滑稽可笑,并没有想到这样发表出来有什么不道德的地方。由于我对这种做法感到满意,便到处寻找能够制胜的对象。我想,用猝不及防的恶作剧去攻击附近一家报纸的编辑,“看到他六神无主,坐卧不安”,这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把这篇文章发表了,标题带有讽刺意味:“约翰?摩尔先生的葬礼”--这是一篇相当粗糙的讽刺文章。
尔后,我又撰文狠狠嘲笑两位知名人士--不仅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应该指责,而且也由于我认为把报纸办得生动活泼是我的责任。
接着,我还有分寸地挖苦了一个新来的外乡人--此人当时小有名气,来自昆西,是个技艺高超的雇工裁缝。他是个头号的花花公子,一脸奸笑,穿着俗不可耐,一向使女人着迷。他每周都给报纸写一首新颖的“诗”,表达他的最新感受。我编的那一期,他写的押韵诗《赠给××的玛丽》,当然,也就是赠给汉尼巴尔的玛丽,被登在显著位置。但这首诗发表时,我突然心血来潮,便在下方登了一段言简意赅、措辞辛辣的脚注:
我们发表这样的东西,仅此一次;但希望戈登?朗内尔斯先生明白,我们是在极力忍耐着的。从现在起,如果他要同汉尼巴尔的朋友们保持密切联系,那就应该选择其他办法,不要再利用本报专栏!
报纸出版了。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样一件小事,竟像我的那些戏谑琐闻一样,受到人们刮目相看。
这一期《汉尼巴尔周报》大大畅销,因为在这以前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新鲜事儿。整个小镇都轰动起来。午前,希金斯背着双管猎枪来访。当他看到要找的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这样叫我),感到有失尊严,只揪了揪我的耳朵便走开了。那天晚上,他辞去工作,永远离开了这个小镇。那位裁缝来时,带着一只鹅和一把剪刀;可是,他也看不起我,当晚动身到南方去了。这两个被嘲讽的人,盛气凌人而来,又被我那微不足道的小玩笑激怒而去。次日,当地报纸编辑昂首阔步,高声喊叫,趾高气扬,欣喜若狂,他终于诚心诚意地体谅我,邀我到药房去,在亲切的气氛中,干一杯“法涅斯托克驱虫剂”,以便洗刷掉一切怨恨。这是他开的小小玩笑。叔父回来后,非常生气。我想,如果他考虑到我对报纸做出的贡献,同时也考虑到,我这样做,是出于感激他对我的爱护--他心里应该明白这是最主要的方面--他就不该如此大动肝火。由于他离家外出,他碰巧避免了查究、苛责与诽谤,逃脱了对他的攻击。不过,当他查看了账单,看到我真的登记了从未有过的三十三个新订户,还有摆在那里的成捆的木柴、卷心菜、豆子以及卖不出去的萝卜,他变得温和了,因为这些东西足够一家人食用两年!
3 .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两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侯,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侯山中阴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若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茶博士坐在门口拉吸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的《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朵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兵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子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侯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功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夏天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的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子和着歌唱,她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若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不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i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以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赛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这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4. 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抓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棗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啊。”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啊。”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
“有过这样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吧,棗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5 回忆我的母亲
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爱我母亲,特别是她勤劳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远回忆的。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
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八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着。
母亲是个好劳动。从我能记忆时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因为她身材高大结实,还能挑水挑粪。
母亲这样地整日劳碌着。我到四五岁时就很自然地在旁边帮她的忙,到八九岁时就不但能挑能背,还会种地了。记得那时我从私塾回家,常见母亲在灶上汗流满面地烧饭,我就悄悄把书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节里,我上午读书,下午种地;一到农忙,便整日在地里跟着母亲劳动。这个时期母亲教给我许多生产知识。
佃农家庭的生活自然是很苦的,可是由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也勉强过得下去。我们用桐子榨油来点灯,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赶上丰年,才能缝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母亲亲手纺出线,请人织成布,染了颜色,我们叫它“家织布”,有铜钱那样厚。一套衣服老大穿过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还穿不烂。
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亲在家庭里极能任劳任怨。她性格和蔼,没有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同任何人吵过架。因此,虽然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幼、伯叔、妯娌相处都很和睦。母亲同情贫苦的人--这是朴素的阶级意识,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和照顾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父亲有时吸点旱烟,喝点酒,母亲管束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染上一点。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灾难不因为中国农民的和平就不降临到他们身上。庚子年(1900)前后,四川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是乙未(1895)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离开母亲,因为我读书了。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钱读书的。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我念过私塾,光绪三十一年(1905)考了科举,以后又到更远的顺庆和成都去读书。这个时候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二百多块钱,直到我后来当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
光绪三十四年(1908)我从成都回来,在仪陇县办高等小学,一年回家两三次去看母亲。那时新旧思想冲突得很厉害。我们抱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想在家乡做点事情,守旧的豪绅们便出来反对我们。我决心瞒着慈爱的母离开家乡,远走云南,参加新军和同盟会。我到云南后,从家信中知道,我母亲对我这一举动不但不反对,还给我许多慰勉。
从宣统元年(1909)到现在,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只在民国八年(1919),我曾经把父亲和母亲接出来。但是他俩劳动惯了,离开土地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回了家。父亲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亲回家继续劳动,一直到最后。
中国革命继续向前发展,我的思想也继续向前发展。当我发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时,我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绝了。母亲就靠那三十亩地独力支持一家人生活。抗战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事业,她期望着中国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们党的困难,依然在家里过着勤苦的农妇生活。七年中间,我曾寄回几百元钱和几张自己的照片给母亲。母亲年老了,但她永远想念着我,如同我永远想念着她一样。去年收到侄儿的来信说:“祖母今年已八十有五,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饮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见你一面,聊叙别后情景……”但我献身于民族抗战事业,竟未能报答母亲的希望。
母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母亲生我前一分钟还在灶上煮饭。虽到老年,仍然热爱生产。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说:“外祖母大人因年老关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辍劳作,尤喜纺棉。”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我在家庭中已经饱尝艰苦,这使我在三十年的军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没感到过困难,没被困难吓倒。母亲又给我一个强健的身体,一个勤劳的习惯,使我从来没感到过劳累。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鼓励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只有这种知识,这种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财产。
母亲现在离我而去了。我将永不能再见她一面了,这个哀痛是无法补救的。母亲是个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我用什么方法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我将继续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国共产党,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的人能够过快乐的生活。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6 小巷深处
早就知道,我是从村头坡顶上捡来的。据说,那个季节,还不太冷,依稀有几片早落的黄叶,在风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低低地打着旋。
当时的我被一件破蓝布袄裹着。很多人围在那个坡顶上,好像没有谁打算把我抱回去。有个好心人跑到巷口对瞎眼的英姨说:“天赐给你的呢!总比不知冷热的竹棒强。”又有人附和:“收下吧,老来也有个靠。”于是,英姨麻利地收了小摊,颇有节奏地用竹棒叩击着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来到我身边,随即央求热心人把幼小的我放进了她瘦瘪却温暖的怀里。
第二天,巷里的人都看到她拆掉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小木棚,搬进了小巷最深处那间门口有两个滑溜溜石凳的小房子。为此,她从一双破棉鞋里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一百五十元。于是,我在降临到人世间一个月后,真正拥有了一个家。我从此也就成了“巷口卖冰棍的瞎眼姨娘的女儿”。
据说,我那盲母亲当初是极泼辣的。在我被捡回后,她抱着我处处炫耀:“我丫头多可爱呀,多漂亮,肉滚滚的,嫩生生的。”有人很不服气地反驳:“我说大姨呀,你捡她的那天我就想说了,收养姑娘嘛,也该挑个漂亮点的。这丫头,黑不溜秋,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您眼睛看不见,才吃了这个亏!”我母亲听着便翻了脸,呆在那人家,足足骂了半天。这些都是别人后来对我说的。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未这样泼过。有人说:“为了这个丫头,英姨改好了!”
自我有记忆开始,家就是一张笨重的积满油腻的木桌,一碗拌着焦黄猪油渣的酱油饭,一杯用过期折价的奶粉冲调成的牛奶和一只好大好长的冰棍箱。让很多人费解的是,在这四壁空空的家里,我居然也能顺顺利利地长大,顺顺利利地代替了母亲常年用的那根光润的竹棒。小巷里的人们不再听见那日日重复的青石板上有节奏的叩击声了。人们常见到的就是我--一个丑女孩,每天搀着一个盲姨娘从小巷深处缓缓地走到巷口。
巷口摆着的小摊就是维持着我们这个贫穷家庭的惟一希望。夏天,母亲就如同一尊雕像,执著地守候在一个大大的冰棍箱旁,毒辣的阳光把母亲原已黝黑的皮肤晒得黑里透红,日复一日,竟成古铜似的颜色;因盲眼而被忽略了的手,总是留着黑而长的指甲;身上的衣服早已辨不出色彩来。但令人不解的是,我一直觉得她的生意总比别人的好,有时一天下来,竟收入十多块。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很让人满意的数目。我曾问她做生意的秘诀,她总微笑着说:“坐在太阳最毒的地方守着卖,是绝对不会错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比别人多赚的每一分钱都凝聚着母亲加倍的血汗啊!到了冬天--冰棍无处可卖的季节,母亲就会操起针线缝制出二十多条棉被,租给赶集的或帮工的乡民,每晚租金四毛到六毛不等。于是,整整一个冬天,母亲又忙于拆拆洗洗缝缝补补。
由于她的辛勤劳作及苦心经营,我们这个家居然也过得有声有色--饭桌上经常能见到荤菜,我衣服上的补丁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直至没有。有很多次,看着母亲太劳累,我极想帮帮她,可她总是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好生读你的书去。”所以,在这个家里,虽然苦点,我却被调养得像个千金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知道读一些母亲不懂的书。
而母亲却总以我为骄傲。小学二年级那会儿,老师布置了篇作文,大概我写得比较通顺,而且用拼音代替了不会写的生字,老师大大表扬了一番,说了一些诸如“小小年纪,大有作为”之类的话。回去,我便把作文交给啥也看不见的母亲,还得意地向她转述了老师的话。母亲竟高兴得落了泪。她一直把那篇作文珍藏着,逢人便拿出来给人看,说:“我家莉儿可了不得,老师赞她有出息。”开始讲的时候,那些识字的也还有模有样地翻几下作文本,应和几句。后来说得多了,有人揶揄她:“可不是,都说阿莉是你的冰棍调养出来的呢!”母亲是看不见人家表情的,听了这话便高兴起来,甚至卖冰棍时,我都成了她的广告宣传:“吃我的冰棒吧,吃了就聪明,跟我阿莉一样。”弄得我很难堪。从此,即便得了表扬,我也不敢说给母亲听了。
开始的时候,我很满足于自己那由肮脏的板壁、熏黑的炭炉、简单的饭菜构成的生活,我总是自豪地倚在极为疼爱我的母亲身边,总是极自由地吃那令小朋友眼馋的永远吃不完的冰棍……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感到了自己的不同一般。同学异样的目光,老师分外的关切,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一个瞎子捡来的女儿;我,拥有的是一个特别贫穷的家。
我开始沉默,开始回避所有的同学,甚至开始厌恶我的家。我不再与母亲相伴而走,也不再从母亲卖冰棍的那条路经过。那段时间,除了几顿饭之外,我几乎整天泡在教室里,只是为了在那个卑微的家里少呆些时间。有人向她问起我,她依旧满面春风:“莉学习忙呢!老师赞她有出息呢!哪会在家耗时间!”除了我,谁也不可能看出她心中深深的落寞。
时间飞逝,终于,在中考过后的一个月,我接到了县城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自己家庭的阴影,住进那隔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的县城一中了。
临行前,我穿上了母亲用从微薄的生活费中硬扣下的钱购置的连衣裙。当我看见穿衣镜中颇具城市少女风采的“我”时,我终于下了决心,转向母亲,吞吞吐吐却又异常清晰地说:“妈……您……以后别……如果没急事的话……不用去找我……”“为什么?”好长好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她点了点头,顺手取过她那根不知啥时已从角落里拿出来并已磨得又光又亮的竹棒,叩击着地面向厨房走去。“您……”我上前扶住她,可她轻轻推开我:“我去帮你弄点好吃的,食堂少油。”我有些哽咽,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住读生活很快让我忘掉了以往的自己,忘掉了烈日、冰棍、瞎眼母亲带来的烦恼与卑微,也忘掉了临行前的那一点点不安。谁都不知道我是谁,谁都以为我也同她们一样拥有一个幸福的家。
母亲果然遵守诺言。每月由一位早年已住进城里却经常回乡的老婆婆帮我捎来一些营养品及生活费。坐落在小巷深处的那个家似乎与我完全隔绝了。我开始淡忘了家门前圆润光洁的石凳,那门上锈迹斑驳的门锁,甚至淡忘了黄昏后母亲倚在门旁殷殷的招呼声。这样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过去,一直到我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
那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
当老婆婆将一包鸡蛋和五十元钱塞给我时,我床对面的一位室友发话了:“莉,你妈对你多好,毕业聚会把她请来,你优秀的成绩定会让她感到光彩!”
“哦……这?”我迟疑了瞬间,“我妈太忙了,她……抽不出空,你瞧,连带东西都一直请别人帮忙,哪有时间呢?”那刻,我惊异于自己说假话如同说真话一样。
送老婆婆出门时,我感激地对她说:“您这三年来为我操了心,让您受累了。”
“你……”她看来有些激动,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考得真的很好?”
我点了点头。
“造孽!”她竟长叹一口气,“你……你妈怎么那么死心眼!”
“怎么回事?”我突然有点紧张。
她不再说话,拉起我的手直冲出校门,然后拐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
老远,我便看见了,看见了她--我的母亲。在风中,她无助地倚在墙边,凌乱而花白的头发在苍老的脸颊旁飘扬着。我看到了她深凹的眼,布满青筋和黑斑的枯竹似的手,还有那根又光又亮的竹棒。
“莉呀,你有出息啦,可不能没良心啊。这三年,我哪能每个月回乡?都是她央人把自己送上汽车,下车后又摸到我住的地方,把东西交给我,让我带给你,然后又孤零零地摸上汽车……”
我的视线顷刻间模糊了。朦胧的泪眼中,我依稀看到了村旁那长长的路,路旁那长长的小巷,巷里那根长长的竹棒,竹棒后蹒跚着一个长长的、长长的人影。
“妈妈!”我奔过去,为自己的虚荣,为自己的无知,流着泪。在风中,她的脸是那么黝黑,她的手是那么粗糙,她的眼睛是那么黯淡,然而她立在那儿却是那么挺拔,那么坚定,仿佛在憧憬,又仿佛在等候。
妈妈,我回来了,我已经回来了。我其实还记得,还记得来时泥泞的山路,还记得赤足跑过石板的清凉,还记得家里厚重的木门栓,还有,还有我们曾共同相偎走过的那条小巷,那条深深的小巷。
7 我的老师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安妮?莎利文老师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1887年3月3日。
在那个激动人心的下午,从母亲示意的动作以及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的迹象中,我猜到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我走到大门边,坐在石阶上等待。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手指触到了鲜花和叶子,我意识到春天来临了。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感到纳闷和痛苦,感到疲倦和寂寞。我不能预测未来将带给我什么。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来,我以为是母亲,就把手伸出去。忽然,有人拉着我的手,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就是这个人--莎利文老师,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深深地爱着我,向我揭示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莎利文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给我一个洋娃娃。我拿着玩了一会儿以后,她慢慢地在我手上拼写了四个字母:“d-o-l-l”(洋娃娃)。这种用手指拼写的方式使我很感兴趣。我不断模仿老师的做法,后来也学会了拼写,我感到很自豪。
一天,我正在玩一个新洋娃娃,老师给我拿来了旧洋娃娃,以此表明两样东西都可用“洋娃娃”这个词来指称。莎利文老师很耐心地教我,可是我自己发了脾气,随手把一个新洋娃娃摔得粉碎。我整天仍处于黑暗世界之中,感到很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缺少强烈的爱。
老师把帽子拿给我,我知道我们要出去了,要到温暖的阳光中去。我们走到井边,有人在吊水,老师把我的手放到水里。清凉的水涌到我的手上,老师在我的手心中拼写了w-a-t-e-r”(水)这个词。开始她拼得慢,后来越拼越快,我的注意力全凝聚在她的手指上。突然,灵光一闪,我领悟了“water”这个词,它指称的正是这种奇妙的、清凉的、从我手上流过的东西。就是这个词唤醒了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因为这个词是活生生的。
我懂得了每样东西都有名称,每一个名称在我的脑海中都产生新的概念。回到家,我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我开始用这种新奇的观点观察事物。我想起了被我摔破的洋娃娃,我摸着洋娃娃的碎片,想把它拼凑起来。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意识到自己干了错事,我第一次感到后悔和难过。
就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母亲”“父亲”“姐妹”“老师”等这些词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热切地盼望着新的一天来临。
春天到了,莎利文老师搀着我的手,穿过人们正在播种的田野。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在大自然中很自然地开始了我的启蒙课程的学习。我懂得了阳光和雨露能使植物生长,鸟儿会为自己筑巢,松鼠、鹿、狮子等动物会为自己觅食做窝。随着知识的增长,我感到周围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东西给我带来了兴奋和愉快。莎利文老师教我从森林中散发的芳香,从青草丛的叶片中体会大自然的美。她还向我描绘地球的形状。她从一开始就这样使我胸怀大自然,使得自然界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我体会到大自然对人并不总是善的、美的。早晨出门时天气很好,但很热。因为走的路程较长,我们坐在树阴下休息过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果树下。果树给我们提供了一块凉爽的遮阴地。我在老师的帮助下,很容易地爬到树上去了。我一直往上爬,在树枝丛中找到一块能坐的地方。莎利文老师建议,我们就在树阴下吃午饭,叫我等她拿来午饭后,再从树上下来。
突然间天气起了变化,太阳一下子没有了。我知道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因为我已感觉不到阳光照射的热量,还闻到一股从大地散发出来的奇异的味道,我意识到这是雷雨的预兆。离开了老师,我一个人高高地坐在树枝上,感到非常害怕,感到非常孤单。周围是无垠的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坐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我想只有等老师来,我才能从树上下来,否则别无办法。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树叶开始骚动,然后整个树都在颤抖。要不是我使劲地抓牢树枝的话,一阵强风早就把我从树上刮下来了。狂风怒吼,树不停地、猛烈地摇晃着。一阵倾盆大雨把我周围的小树枝都打断了,我想从树上跳下来,但周围的恐怖气氛使我动弹不得,我只好仍留在树上。我感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掉下来,我坐的树枝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想树和我会一起倒下来。正巧这时,老师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扶我从树上下来。我紧紧搂住老师,感到非常高兴,我的脚又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了。这件事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大自然并不总是对你微笑,给你仁慈。
我有了学习语言的钥匙,我热切希望运用学到的东西。
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问老师“love”(爱)这个词的意思。我在花园里找了不少早春的鲜花,我把这些花拿给老师。她想吻我一下,但是那时候,除了母亲以外,我不喜欢别人吻我。莎利文老师用手臂温存地围着我的脖子,在我手上拼写了“我爱海伦”。
我问:“‘爱’是什么东西?”
她把我拉得更近,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就在这里。”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因为当时除了手能摸得到的东西以外,我不能理解任何别的东西。
我闻着她手上的花,打着手势问:“花的香味是‘爱’吗?”
“不是。”我的老师说。
我想了一下又问:“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向四面八方,这是‘爱’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丽的东西,因为它温暖的光能使万物生长。但是莎利文老师还是认为不是。我感到困惑和失望,我想我的老师真怪,为什么不把“爱”拿给我看看,让我摸摸。
大概一天以后,老师要我把大小不同的珠子穿成两颗大珠和三颗小珠相间隔的式样。我穿错了很多,莎利文老师并没责怪我,而是耐心和蔼地指出我的错误,叫我再仔细地按正确的次序排列。莎利文老师用手触着我的前额,拼写了“think”(思考)这个词。
刹那间,我懂得了事物的名称是在人们的脑子里通过思考产生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某些东西不一定都是我的手能摸到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琢磨“爱”这个词。现在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太阳被云覆盖,下了一场阵雨。忽然云开日出,阳光又带来了南方特有的炎热。
我又问老师:“这是不是‘爱’呢?”
老师回答说:“‘爱’就像云一样,在太阳出来之前布满天空。”接着她又解释说,“你知道,你不能摸到云,但你会感觉到雨。同样的,你不能摸到‘爱’,但是你知道人的温情可以灌注到每一样东西中去。没有爱你就没有欢乐,你就不愿游玩。”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美妙的真理。我感到我的心跟我看不见的东西,跟别人的心,都是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的。
我是通过生活本身开始我的学习生涯的。起初,我只是个有可能学习的毛坯,是我的老师帮我开了眼界,使我这块毛坯有可能发展进步。她一来到我的身边,就给我带来爱,带来欢乐,给我的生活增添绚丽的色彩。她把一切事物的美展现在我的面前,她总是设法使我生活得充实、美满而有价值。
8 .“两弹”元勋邓稼先
许多前辈科学家都还记得,本世纪四十年代有一段时间,国际上一批杰出的核物理学家忽然“失踪”了。直到美国爆炸成功第一颗原子弹,这批科学家才又在公开场合露面。
中国也有这样类似“失踪”的科学家,邓稼先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所从事的工作,在一段时期属于国家的高级机密。
要放个“大炮仗”
事情要从1958年秋季讲起。有一天,当时的第二机械工业部的一位负责人找到邓稼先说:“小邓,我们要放个‘大炮仗’,这是国家绝密的事情,想请你参加,你看怎么样?”接着又严肃地说:“这可是光荣的任务啊!”
解放前,邓稼先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毕业后远涉重洋到了美国。在印第安那州普都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1950年他同二百多位中国留学生一起,冲破种种阻挠回到祖国。当这位“娃娃博士”出现在钱三强、彭桓武、王淦昌等刚从欧美各国归来的前辈物理学家面前时,大家都为初创的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注入了新鲜血液而高兴。几年里,邓稼先和老科学家们一起艰苦创业,新中国第一所近代物理的研究机构渐渐壮大起来。
当中国核工业部门的负责人说国家要放个“大炮仗”,而且要邓稼先参加时,他立刻明白了,这是要让他参加原子弹的研制工作。面对这艰巨、光荣、关系重大的事情,一时间,他不免有些惶恐、胆怯,说:“啊,研制原子弹!我能行吗?”
这天晚上,邓稼先一夜未眠。妻子许鹿希见他神情有些异常,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我要调动工作。”他平静地说。但想到以后不能经常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他满怀歉意地说:“鹿希,以后家里的事我就不能管了,我的生命就献给未来的工作了,做好了这件事,我这一生就过得很有意义,就是死了也值得!”
邓稼先和他的妻子忆起了许多往事,谈到过去的共同经历和国家未来的前途,两个人都很动感情。许鹿希是许德珩先生的长女,她虽然不知道邓稼先要调到哪里,干什么工作,但是,她明白她的丈夫要做的一定是关系到国家利益的大事业,而且相信他会豁出命来干的。这是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苦难--“七七事变”日本侵略军在卢沟桥的炮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他们都深深地懂得,一个国家没有自卫能力,必然任人宰割,老百姓没有活头!现在,当听到中国这样一个百余年来任人欺凌的落后国家,也要研制战略核武器,以加强国防时,邓稼先当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从此,邓稼先作为一个在国内外崭露头角的优秀青年物理学家,在公开场合便销声匿迹了。
艰苦创业的年月
邓稼先走进了筹建中的核武器研究设计院。那时,所谓的核武器研究设计院,还只是一片庄稼地。而科技人员呢,也寥寥无几。他作为原子弹理论设计的负责人,不得不从头做起。报到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上工作服当小工,同建筑工人一起砍高粱、挖土、推车、和泥、盖房子。
在这以前,聂荣臻元帅曾代表中国政府到苏联签订过国防新技术协定。根据协定,苏联答应给中国提供一个原子弹教学模型。为陈列这个模型,邓稼先他们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但派人到车站接了几次都未见到模型的踪影。一天,当时的二机部副部长刘杰把邓稼先找去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原子弹的理论设计要自己干了。”不久,协议被对方撕毁,苏联专家全部撤走了。
“研制战略核武器,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利益所在,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了!”邓稼先对年轻的大学生们说。他还这样鼓励周围的年轻人:“干我们这个工作,就是要甘心当无名英雄:一没有名,二没有利,还要吃苦;做出的科学成果又不许发表论文。”
如果把原子弹比作一条龙,那么,搞原子弹的理论设计的先行工作就是“龙头”。这件先行工作的好坏,关系到原子弹各种工程设计的成败。有史以来,中国人谁也没有造过原子弹,也就无所谓有什么权威。在国外资料严密封锁的情况下,邓稼先边读书,边讲授。年轻人叫他邓老师,他说:“你们甭叫我邓老师,咱们一块干吧!”有时,他备课备到凌晨四点多,在办公室里睡两三个小时,天亮了继续工作。在那些日子里,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一天到晚晕乎乎的,走在路上还想着原子弹,有一次竟连人带车掉到沟里。
邓稼先他们含辛茹苦地工作到1959年,就把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理论计算的轮廓勾画出来了。在爆炸力学、中子输运、核反应、中子物理、高温高压下物质的性质等一系列关键问题上,他们把各种数据都搞得扎扎实实,哪怕是其中一个细小的疑点也不放过。当时,我国还没有大型电子计算机。有一次,为了把一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他带领十几个年轻人一天三班倒,用四台手摇计算机日夜连轴转地算了九次。这样细致地做了以后,他们还不放心,又请理论物理学家周光召等人从物理概念出发进行估计,结果证明邓稼先等人算得的数据是正确可靠的。
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三时,蓦地一声巨响,浩瀚的戈壁滩上腾空升起了烈焰翻滚的蘑菇状烟云。这震撼世界的惊雷向人们宣告:中国人任人欺凌的时代结束了!
这里就是战场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之后,邓稼先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一件难度更大的工作又落在了他和其他科技人员的肩上--研制氢弹。
又是一件需要付出艰巨劳动的工作。他作为组织研制氢弹的理论设计负责人,尤其是担任了核武器研究设计院院长,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但经过三年左右的努力,1967年6月17日,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氢弹,又一次震撼了世界。
在艰苦困难的条件下,中国人要想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掌握这些技术,除了党和国家给予必要的支持外,邓稼先等人作为直接参加研制工作的科学家,付出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研制氢弹和新的战略核武器的过程中,作为一位组织者和参加者,他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邓稼先的同伴们这样说。他们说,每一次新的战略核武器的重大突破,每一次里程碑式的试验的成功,都是和邓稼先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在特种材料加工的车间里,在爆轰物理实验场和风雪弥漫的荒原上,一年到头,他风尘仆仆,四处奔波,哪里有困难就到哪里去,哪个岗位的工作最危险就出现在哪里。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邓稼先形成了自己的工作模式--亲临第一线。他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在试验场度过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失败的风险,成功的快乐,大戈壁的风刀霜剑,染白了他的鬓发,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谁能想到,在一次巨大的成功之后,他竟险些倒下不起。那是一次地下核试验。马上就要开始了,试验场上千军万马在等待着庄严的“零”时的到来。核装置徐徐下井了,各种测试仪器一齐开动,监测着各种数据是否正常。核装置下到深处的时候,突然有个信号测不到了。
“怎么办呢?”科技人员回到帐篷里商量来商量去,有人主张把核装置从井里提上来拉回厂房查清原因;有人认为这样做太危险,主张就地解决问题后继续下井。大家从夜里十二点钟一直讨论到天亮,最后邓稼先比较了各方面的意见,决定在现场采取妥善处理办法。他跟科技人员来到井口附近,一起研究如何解决问题。戈壁滩上风沙呼啸,寒风刺骨,气温已经是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了!有人见他实在太疲倦了,劝他说:“邓院长,你回去吧!”
邓稼先严肃地拒绝说:“不,这里就是战场,我不能走!”故障排除后,他才和大家一起离开了现场。
试验成功之后,开庆祝会的时候,他兴奋极了。由于过度紧张劳累,几天吃不好饭,他只喝了一小杯酒,竟当场晕倒了。在场的人赶紧扶他躺下,一量血压竟是零。
医生整整抢救了一夜,邓稼先才睁开了眼睛。苏醒后,他问的第一件事是:核爆的测试结果如何?各种数据都拿到了没有?他仍然不肯休息,随后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这就是邓稼先!一个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祖国的人!
9 .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地响着。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儿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10 .济南的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11 .竹林深处人家
朋友请吃饭,有扁尖笋做的家常菜。朋友是江南人,吃到扁尖笋做的菜原是意料得到的。不过却因此引起我在江南乡下做客的回忆。
那时正是春天,不,对竹农来说“明前三天,雨后七日”采春笋的日子刚过,春天已经是近尾声了。乡下到处都晾着盐扁尖笋,当地的朋友随手抓了一把来招待我这个远方的来客,就像吃糖食饼饵一类点心那样,伴着当地刚收成的碧螺春沏的茶来吃--我做客的地方正是碧螺春的故乡。我从来没有这样吃扁尖笋,明白点说是除了做菜以外不曾尝试过当做零食来吃。因为是在江南竹乡,又因为新鲜,吃来咸中略带甜味,有一股鲜嫩的新笋气味。这种风味,离开了江南竹乡,是不能享受得到的。
说是竹乡,并不是没有别的植物,不过实在太少,而竹子之多,给你的印象似乎是,那里除了竹,其他便什么植物都不存在了。其实不是没有而是看不到。远望去一连几座山头,从山麓一直到山顶,不,从平地开始就全铺着竹,一层又一层的,不但分不出竹枝、竹干和竹叶,连房子、小径和小桥流水都看不到,仿佛全被竹的海洋淹没了。当一阵风吹过的时候,竹海上涌着暗浪,一浪推着一浪,一直涌到很远,你很难知道那一片嫩青色和墨绿色的竹海有多深,只是你看竹浪的起伏和它的气势,就意味着它是非常深沉的。
我们沿着一条路边是小溪的石子路深入竹海去。两旁高大的竹林密得看不见底,把路的上空盖着,此刻阳光猛烈,在这里却丝毫感觉不到,仿佛是在竹海的海底隧道里走过。要不是当地的朋友带路,恐怕很快就会迷途,因为在我看来,竹林里的大路小径以至竹树,都是差不多的,除了每根竹子有一个登记的号码以外,路上又没有标志或街名。有时看到前面一丛像屏风一样的竹挡着去路,心里想已经到尽头了。但是到得前面,那一丛竹忽然像机关布景似的移开,我们已经发现另一条山路让出来,很有点“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
穿过一处最密的竹海,我们便来到一处较高的竹坞,在这里可以越过先前路上的竹树顶看得更远、更高。举目四顾,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前面是一座接着一座的山,但你不可能看到绵延的山势和一点泥土,也不可能看到竹坞深处那里有缺口通到山背后去,因为你能看到的只是竹子。和我一同去的是一位画家,他说,在竹海面前,如果要我画它,实在束手无策。你看,那样密的竹林,简直找不出一点层次,仿佛整个大自然就是竹林构成的。陪我们来的当地的朋友却满意地笑了,他不是从画家的观点去考虑问题,画家的话只说明了这里的竹林旺盛,是名副其实的竹乡,而这不正是意味着这里的竹材和竹笋的丰收么?这当然是好事情。他是以竹林为家的护林员,是专管栽种竹树和保护竹林的。
在竹坞里面对着辽阔的竹的海洋,看到整个世界都是绿色,除了近处的竹叶在微风中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吵音。我心里在想着,宁静的竹海里难道没有人家?回过头来,发现山麓的竹林上出现了缕缕轻烟。那是雾还是山岚?都不是,那是竹林深处人家的炊烟。那位当地朋友说,那里有村庄,有人家,只是在竹海上面连一点痕迹也看不到,如果不是烧饭的时候,就连这一点炊烟也没有。朋友,我们竹海里的村庄可热闹呢。
于是我们便向深藏在竹海里的山村进发。先前看到的炊烟轻绕竹林,仿佛就在不远之处,但是从山坞上再钻入竹海里,越山涧,过竹桥,爬石路,比想象的要远得多。后来逐渐地听到鸡鸭一类家禽的叫声,知道山村近了,再后来又看见孩子们赶着山羊回来,我们已经踏在村庄的街道上了。在路边,在空地上,在人家的门口,几乎全晾着新鲜的笋干,和晒着黄色带着斑点的竹箬。竹乡里的竹材早就运到外地去支援经济建设了,只有这两样东西留在乡里进行加工。
有一点我是猜到的,竹乡里的房子,是尽可能利用本地出产的竹材,栋梁是竹的,天棚是竹的,连板壁、地板、门窗也无一不是竹的。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家家户户用的,不论家具和器皿全都是竹子做的,或者说不会想到用竹用得这样彻底。这是走进任何一家人家首先得到的鲜明、突出的印象。放眼望去,凳子和椅子、台子、凉床、碗橱、衣柜、茶几、摇篮、鸡笼和兔笼,还有斗笠和各种用具,全部是各种竹子制成的,接山泉用的水管是竹子,甚至穿的鞋子也是竹箬做的。无须髹漆和借助木头和钉子一类的材料,民间工匠凭了巧妙的手艺,便创造了这许多精美实用的家具和用具,而不同的竹子形态、色彩和斑点又使它呈现着优美的装饰花纹。过去我没有处于这样一个竹的世界的经历,除了民间艺术展览会的竹器部分以外。在这样的人家里,我呼吸到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和青春气息,使人感到非常舒适。就是在这家人家,主人从门外把晾在匾箪里的盐笋干抓一大把来招待我们的。用竹管从山涧接下来的“自来水”,从山上的竹林里一直流到人家灶头的锅里--用不完的便流到太湖里去,沏一杯碧螺春,茶里面有一股清香的新竹的气息--事实上这里连空气也充满了竹的清香。这里的人家流行用泉水和竹叶煎锅巴汤。竹香加上饭焦香的那种美好气味实在是你无法想象的。还有,新鲜的蚕豆鲜笋饭那种清香,那种乡土气息,同样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想,在竹林深处人家,在到处是竹具的环境里,再也没有比用山泉沏当地出产的碧螺春和吃新晒的尖笋干更和谐更有情调的了。当然,要是能吃到蚕豆鲜笋饭和竹叶锅巴汤,则此行的收获,将会更加丰富。
我们正要离去,忽然传来了女孩子们的欢笑声。那声音隐蔽在竹林深处,看不见人,声音却愈来愈近。后来她们终于拨开竹林出现了,原来是一群拾竹箬的女孩子回来吃晚饭了。朋友告诉我,今年竹和竹笋丰收,在他们来说这是预期的结果。还在去年黄梅天他们就加意栽培了,野草拔得一根不剩,落肥多,加上雨水好,嫩笋芽得到了充足的阳光和最好的养料,今年的竹便长多了,笋退的绝少,收成一旺,剥落下来的竹箬也就多了,姑娘们只好加倍地忙碌。
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当我回忆起竹林深处,好像立刻就闻到了竹子散发出来的芳香,仿佛周围都是一片柔和、宁静的青绿。
12 .树林和草原
哦,夏天里七月的早晨!除了猎人以外,有谁体验过一大早漫步在灌木丛中的那份欢畅?您的脚在沾满露珠的发白的草上踩出绿色的脚印。您拨开湿漉漉的灌木,聚积起来的温暖夜气一下向您扑面而来;空气中到处洋溢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香甜;远处有密密的一片橡树林,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红红的亮光;天气尚还凉爽,但已可觉出炎热的迫近。香气闻得太多了,脑袋难受得发晕。那灌木丛真是没完没了……不过远处有一些发黄的接近成熟的黑麦,还有几处形似长带的泛红的荞麦地。这时候响起了一辆火车的轧轧声;慢慢地过来了一个农夫,他没等天热就把马牵到阴凉的地方。您向他问声好,就走开了;您后边传来镰刀的叮当声。太阳越来越高了。草地很快变干了。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天边渐渐地黑下来;静止的空气散发着灼人的酷热。
“老乡,哪儿可搞到点水喝喝呀?”您问一个割草的人。
“那边山沟里有口井。”
您穿过蔓草缠绕的密密的榛树丛,走下沟底。果真是:悬岩下有一股清泉;小橡树把它的爪形树枝贪婪地伸到水面;大个大个的银色水泡从那长满细细软软的青苔的水底晃悠悠地往上直冒。您一下趴倒地上,饱饮了一顿,这时候您已懒得动了。您坐在阴凉处,呼吸着芬芳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