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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街,那间房子……

我喜欢朋友,尤其是老朋友,在某种程度上,我对他们的喜爱超过了亲人和爱人。如果说,亲情和爱情如同泥土,它养护着生命的根须,而朋友对于我则是流动的空气,常给我的生活带来意外和惊喜。好朋友之间的彻夜长谈和无言以对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在我看来,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一阵转瞬即逝的滚滚红尘,这与你的个人记忆和个人的生活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而朋友就不同了,老朋友的存在是对时间的守望,哪怕是彼此间短暂的重逢都是对岁月流失的一次补偿和清理。可以这么说,不管是已经离去的朋友,还是永远都不会走远的朋友,都是留在我生命中或深或浅的痕迹,就像是我自己的呼吸,它和生命本身难以分离。

那条街,那间房子……

某年春节,我收到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从重庆寄来的信,拆开才发现这是一首打油诗:

新年好新年好 新年大家要睡好 辛劳半辈子 黄土已埋腰 你走东 他走西 自言自语找道理 走遍天涯路 寻遍南北东西 一转眼 家园均成大工地 从今后 上街要小心 买菜要够斤 开车要当心 说话要留心 娱乐要开心 电话防偷听 广告不要信 恋爱防偷心 数钱要细心 学术须狠心 废话当念经 闲话莫留心 官话不必听 怪话当开心 好话可以听 坏话当练性 好运须耐心 无聊莫伤心 输赢不要紧 哥们多交心 聚会莫扫兴 遇难莫悲泣 成事须静心 成功当游戏 人生变幻本无情 名利无须太拼命 落得一身病 万事都成屁新年好!

这是老朋友刚儿写给我的。一看就知道他一定给了很多朋友。是当年那些在路上的老朋友。尽管多年前他的草舍已随他游走,尽管没有一支烟、一杯茶,可我依然感觉到他“狡猾、周到”地又让朋友们聚到了一起。想必他房间的钥匙还藏在他的文字里吧,我曾在一篇小说中描写过一间房子:“……那条街,那间房子……”,“我们都把这间房子叫作核心……”,“这房子只适用于艺术家卓越的目的,不适于居住……”

这房子在当时的西南片是前卫艺术活动的场所,是一个“纯艺术”的窝子。那里没有父母兄弟、油盐酱醋。如果你自认为是一名艺术家,只要带上一点烟酒就能找到那房子那是刚儿和他的房子。

那时候,我们大都没有自己的房子,虽然每个人野心勃勃地在自己的头脑中装着世界、装着巴黎,可实际情况是我们不得不十分脸红地与父母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惟独刚儿有房子,这相当了不得,简直就是人们眼中的一座“皇宫”。再穷的艺术家至少也应该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这是我们大部分人对“前卫艺术家”基本模式的憧憬。

其实这房子不足20平方米,可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一开始,他们大都是来自美院的毕业生,年龄在20岁左右。可没过多久,这单一的格局就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地理上的,其次是不同“阶级”的混杂。偶尔,你会看到某国家某机构的文化官员和刚下火车的流浪诗人同时出现在这房子里。这房子就像是一个时代的橱窗,展示着不同文化背景和来自四面八方的语言方式。总之,不管这些人是来自哪个城市或哪个不为人知的小镇,用不着问来这儿的目的,只要你在这儿喝了一次酒也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缘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是现代艺术和思想解放的鼎盛时期,其“解放”的内涵已悄然转换为一种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和个性的尽情张扬

用不着在大街上张贴广告和标语,也用不着扯着嗓子对所有的人唱“让世界充满爱”,人们是在一股解放身心的潮流中被这大时代激荡着涌到了一起。每到周末,刚儿房间是敞开的:一包2毛7分钱的“金沙江”算是朋友之间的见面礼,最奢侈的酒是本地产的包谷酒,喝起来如同酒精和火,给人一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伟大感觉。我知道我们当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崇洋媚外”的情结,但西方文明的葡萄酒显然在这房子里是不够劲的,它的身份有点像装腔作势的贵族小姐,我们都觉得它过于腐朽。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集体主义式的精神,来的人当中有谁买了一本新书,你瞧着吧,三天之后,大伙只要坐到一起就会说起同一个德国的尼采……没有观众,更谈不上什么主题时间的流逝不过是酒喝完了、烟抽完了,而受了感动和蛊惑的人便会大踏步地去买,当把身上最后一分钱都掏光的时候,一种为“艺术而献身”的自豪感便油然而起:“砍头不要紧,只要艺术真!”

有一次我站在街的对角看那间房子,窗户边缘上斑驳晃动着的光影使我想起了西斯廷教堂的彩色玻璃,那是刚儿把一张张透明的糖纸贴在玻璃上,每到夜晚,屋里的灯光便会透过糖纸照出去,有如一场“生活在别处”的梦幻。那间房子越来越像一贴致幻剂,危险又美丽,它使每个人的激情在膨胀。这是将抒情与青春期的烦恼葬送掉的绝好机会。

我们后来相约去过很多地方,究竟是想寻找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我们必须走,必须在路上,这大概是年轻人共有的本能。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叫“彭家坟”的小村子,一个苗族寨子,也就20来户人家,它的四周全是松树和红土,还有一座小教堂,它紧紧地缩在群山叠嶂的小山坳里,像一位仁者在不惊不奇的阳光下养神。

我们一群人宛如是搭错了车,驶进了一个田园时代,一切都那么纯粹:红果、绿草、蓝天。画家大毛背靠着树,两只耳朵里塞着巴赫的管风琴;刚儿呢,他正呲着他那两颗松鼠般的门牙吹小口琴呢;女孩子们正解下脖子上的丝巾准备铺在地上当作野餐的桌子,有可能她们是在模仿莫奈的一幅名画。

……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事实上,在这些年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流动的。我后来主要是从他们寄来的画册上,以及他们在世界各地举办的展览记录上,了解到他们的行踪。这就够了。时间的延续不过是把那条街上的那间房子分解为各个时空的侧面而已。我想,不管它出现在哪里,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老朋友们曾经在一起时的梦想即生活,和为生活而作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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