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余英时先生论鸿门宴坐次尊卑
余英时先生《说鸿门宴的坐次》一文认为:鸿门宴的坐次“是太史公描写鸿门宴中极精彩而又极重要的一幕……太史公详述当时坐次决非泛泛之笔,其中隐藏了一项关系甚为重大的消息”,进而指出——
但在鸿门宴的坐次中,沛公的“北向坐”则更值得注意。依如淳“君臣位,南北面”之说,刘邦显然是正式表示臣服于项羽之意。刘向《说苑》卷一《君道》篇记郭隗语燕昭王之言有云:“今王将东面目指气使以求臣,则厮役之材至矣;南面听朝,不失揖让之礼以求臣,则人臣之材至矣;西面等礼相亢,下之以色,不乘势以求臣,则朋友之材至矣;北面拘指逡巡而退以求臣,则师傅之材至矣。……于是燕王常置郭隗上坐,南面居三年。”这个故事的本身虽未必足信,但所言坐次之尊卑必是战国秦汉间的通行习惯,断无可疑。因北向坐是最卑的臣位,而西向坐尚是“等礼相亢”的朋友地位也。张良虽据西向之位,但史文明说他是“侍”,身份次第一丝不紊如此,斯太史公之笔所以卓绝千古欤?①
诚如余先生所言,“太史公详述当时坐次决非泛泛之笔,其中隐藏了一项关系甚为重大的消息”。②然而余先生得出“西向坐尚是‘等礼相亢’的朋友地位”的结论,愚以为这是误会了《说苑》的文意。《说苑》所说“西面等礼相亢”是指“王”自居“西面”,此为主人位,此时宾客为“东面”,即如淳所引“宾主位,东西面”;如果让宾客“西面”坐,则主人乃是“东面”,也就是《说苑》上文所说的“王将东面”,不就是“目指气使”吗?何“等礼相亢”之有?例如《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汉书·周勃传》同):“勃不好文学,每召诸生说士,东乡坐而责之:‘趣为我语。’”周勃自己“东乡(向)坐”,即坐西向东即“东面”,诸生说士此时是“西向坐”,这正是“不以宾主之礼”③的表现。《史记·淮阴侯列传》(《汉书·韩信传》同)记载道:“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至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请广武君“东乡(向)坐”,韩信自己“西乡(向)对”,这才是《说苑》所说的“西面等礼相亢”。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旁征博引地证明:“古人之坐以东向为尊……即交际之礼亦宾东向而主人西向。”④鸿门宴中刘邦是客人,并且曾经与项羽在楚怀王面前“约为兄弟”,如果项羽尊重他,就应按“宾主位东西面”的宾主之礼让他东向坐,如今让他退为“三等”北向坐,说明项羽根本没把他当成客人平等地对待,其地位还不如项羽手下的谋士范增。
其次,余先生认为鸿门宴坐次中“北向坐是最卑的臣位”,刘邦北向坐“显然是正式表示臣服于项羽之意”。愚以为也不符合语言实际。“北向(乡)”固然可以表示臣服,例如《史记·黥布列传》:汉王使者随何发问:“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回答道:“寡人北乡而臣事之。”但这臣服表示并不是坐次本身所确定的;更重要的是堂上与室中坐次尊卑是不一样的。清人凌廷堪早已指出了这种不同:“堂上以南乡(向)为尊……室中以东乡(向)为尊。”⑤余先生所引《史记会注考证》里中井积德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堂上之位对堂下者,南向为贵;不对堂下者,唯东向为尊,不复以南面为尊。”尊位既已确定,与之相对的卑位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室中以西向为卑,堂上以北向为卑。而《说苑》是打比方,虽是不分堂上与室中放在一起说的,其实“东面”与“西面”、“南面”与“北面”两两相对。正如余先生所说:“从这一段文字中,我们可确知如淳所引,‘宾主位,东西面;君臣位,南北面’的说法是当时的通义。”既然是“宾主位,东西面;君臣位,南北面”,室中与堂上位次各不相同,又怎能用堂上的位次尊卑来规范室中的位次尊卑呢?既然是“君臣位,南北面”,如果说刘邦北向坐“显然是正式表示臣服于项羽之意”而项羽也“正式接受了刘邦的臣服表示”,那么接受臣服表示的项羽应该南向坐才是呀;项羽不南向坐,刘邦的臣服表示岂不成了无的之矢?20世纪40年代初,杨树达撰《秦汉坐次尊卑考》,根据《说苑·君道》上述材料总结道:“秦汉坐次,自天子南面不计外,东乡(向)最尊,南面次之,西面又次之,北面最卑,其俗盖承自战国。”⑥遗憾一间未达,也未能区别堂上和室中;至于鸿门宴坐次,杨氏只说“此楚君臣自居尊坐,故以卑坐坐沛公也”,并未断言沛公坐最卑。余先生根据《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坐其兄盖侯南向,自坐东向,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的记载,“确知在宴饮的场合,东向要比南向为尊”。其实这也正因为是在室中的缘故,可见堂上的位次是不能用来规范室中的。鸿门宴虽是在军帐中举行的,然而坐次尊卑一如室中,因而坐次尊卑就是太史公所特地交待的——依次是东向、南向、北向、西向,西向最卑。余先生援引《史记·南越列传》“使者皆东向,太后南向,王北向,相嘉、大臣皆西向,侍、坐饮”,以为“叙坐次与鸿门宴相近……足资比较参证”。余先生分析道:“南越太后是极力主张内属于汉的,因此她请汉使(不止一人)坐东向的尊席;她自己是南越的最高统治者,故居南向次尊之位;南越王北向而坐则所以表示臣服于汉之意。这也正是鸿门宴中刘邦的坐位。丞相吕嘉及大臣则‘西向、侍、坐饮’,与张良的地位完全相同。”这里的问题是:一、如果说南越王坐次如同鸿门宴中刘邦的坐次一样是最卑的臣位,而丞相吕嘉及大臣坐次尊于南越王,那么,余先生所叙述的“太后欲借汉使者之力置酒宴以谋诛嘉”的用意在坐次安排上就大打折扣了,试想吕嘉及大臣怎么可能安排到尊于南越王的位次上?二、如果说“北向而坐则所以表示臣服于汉之意”,那么,一手布置宴饮的太后为何不把吕嘉安排为北向坐、从而造成一个非臣服不可的局面以使他窘迫呢?比较参证的结果,最卑位次只能是排在最末的西向。鸿门宴下文述刘邦的参乘樊哙得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于是冲入营帐,“披帷西向立”。樊哙地位比张良又下一等,此时他虽然“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却仍然不忘规矩,不仅站立,而且“西向”。樊哙的“西向立”,正表明“西向”是最卑的位次。《汉晋春秋》记载:“(王)裦以父为(司马)文王所滥杀,终身不应征聘,未尝西向坐,以示不臣于晋也。”⑦这里“西向坐”乃是表示臣服,当然由于最卑位次的缘故。
至于鸿门宴“张良西向侍”的“侍”,清初吴见思评点认为“侍亦坐也”,并引下文“樊哙从良坐”为证(正如余先生所说,吴氏以为沛公坐次尊于范增显然是错误的)。余先生则认为吴说“亦不尽然”,指出:“以《南越传》所言‘相嘉、大臣皆西向,侍、坐饮’例之,则可能先侍后坐饮。‘坐’与‘侍’的实际分别如何虽不易言,但至少姿势应有不同”,“岂《史记》此两处所言之‘侍’与‘跪’为近耶?俟再考”。余先生对《史记·南越列传》的标点愚以为可商榷,应标为:“相嘉、大臣皆西向侍坐,饮”。何谓“侍”?《六书故》:“侍,陪侧也。”《论语·先进》“闵子侍侧”皇疏:“卑者在尊者之侧曰侍。”《论语·公冶长》记“颜渊、季路侍”,《先进》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这是弟子“侍”或“侍坐”。《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记“晏子侍于景公”,《内篇谏下》:“景公猎,休,坐地而食。晏子后至,搣葭而席。公不说曰:‘寡人不席而坐地,二三子莫席,而子独搴草而坐之,何也?’晏子对曰:‘臣闻介胄坐陈不席、狱讼不席、尸坐堂上不席,三者皆忧也,故不敢以忧侍坐。’公曰:‘善。’令人下席曰:‘大夫皆席,寡人亦席矣。’”这是臣下“侍”或“侍坐”。凡此可见“侍”着眼于陪侍,指陪从或伺候尊长;而“侍坐”指在尊长近旁伺候陪坐,“侍” 是“坐”的状态,指坐者的态度,“坐”则表明“侍”时的姿势。鸿门宴记张良“西向侍”,一个“侍”字道尽了张良的地位,“西向”的最卑位次也就不言而喻了。不能想象作为刘邦的随从、谋士并且明说是“侍”的张良竟然可以安排到比刘邦更尊的位次上去。再看《礼记》,其中既有针对“侍于君子” 而定的规则(《曲礼下》),有针对“侍坐于先生”、“侍坐于君子”、“侍坐于长者”、“侍坐于所尊”而作的不同要求(《曲礼上》),又有针对“侍食于长者”、“侍饮于长者”而作的具体做法(《曲礼上》),还有针对“侍射”、“侍投”而作的规定(《少仪》)。凡此种种,表明“侍”不是与“坐”相对、与“跪”相近的姿势;正如“侍食”“侍饮”“侍射”“侍投”连说时不能断开一样,“侍坐”也以不拆开为宜。所以《南越列传》应理解为“使者皆东向,太后南向,王北向,相嘉、大臣皆西向侍坐,饮”。因为众人“坐”着“饮”是不言而喻的,故不必“坐饮”连言;因为“侍坐”是安排给相嘉、大臣的,故不应将“西向”与“侍坐”断开。站立着陪从或伺候尊长,称“立侍”,例如《礼记·乡饮酒义》记“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庄子·齐物论》记“南郭子綦隐机而坐……颜成子游立侍乎前”;又称“侍立”,例如《三国志·蜀志·关羽传》:“稠人广坐,侍立终日。”这也表明“侍”着重于卑者的陪从或伺候,至于是立还是坐固然因身份地位或时间场合而有所差别,然而往往并不特别在意,有时不作交代。例如《史记》记“天新雨,道少人,司马季主闲坐,弟子三四人侍”(《日者列传》),又记“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乐书》),或“侍”或“侍坐”;尤其能说明问题的是:《战国策·赵策二》述“武灵王平昼闲居,肥义侍坐”,《史记·赵世家》记载此事作“肥义侍”。至于鸿门宴记张良“西向侍”,也未说坐。吴见思认为此时张良坐着,这是从下文项羽让樊哙坐、“樊哙从良坐”推断的,不能说错;只不过“侍亦坐也”的说法不够严密,容易让人误以为“侍”就是“坐”罢了。
总之,鸿门宴坐次尊卑无须深求,就是司马迁所特地记述的那样,依次应是:东向、南向、北向、西向。
注释:
①余英时《论士衡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版, 109-119页。
②参看许嘉璐《中国古代衣食住行》(北京出版社1988 年8 月版)115-116页。
③《史记》宋裴骃集解引如淳注。
④《日知录》卷二十八《东向坐》。
⑤《礼经释例》卷一《通例上》。
⑥《积微居小学述林》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7月版,247-249页。
⑦《三国志·魏书·王脩传》裴注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