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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霖先生》课文评点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点拨:“有趣”的字面义可以理解为“怪”、“好玩”、“风趣”、“幽默”等,是全篇之“眼”,其实质却表现了人物独具魅力的真性情。作者选择了多件事件,从外到内,由形及神,反反复复,不厌其繁地来突出金岳霖先生的率真。]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岳霖先生》课文评点

[第一节总领全文。“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这是全文的核心句,其中“有趣”二字是“文眼”,全文就是围绕这两个字生发、展开的。“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这表明了材料的真实性,因为回忆性散文以“真”为其生命。]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点拨:“常年”“也”字便让人顿生“怪”感。]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点拨:大师之大,首在修养。如此尊重学生,品自高也。]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点拨:漫画式。不仅“怪”,而且滑稽。]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点拨:岂非习惯了这种感觉了?]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麋[麋:mí]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点拨:散文之散,由此开始。小心你的心收不回来。]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点拨:高手绘人只轻轻一点,栩栩如在我们目前。]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点拨:由此可见当时西南联大怎样的校风:宽容个性。教师们充分地保留了各自的个性,金岳霖只是“很多有趣的教授”当中的一个,他外貌、言行奇特,无人干预。真真自由哉!]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点拨:你的老师中有过如此可爱的人否?]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点拨:难得的老师,让人无比留恋。]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点拨:师心同于生心,重情重义之人。]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肖珊,曾问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分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点拨: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只要你觉得“好玩”,天下有什么“玩”不好?]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课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点拨:别有特色的课堂,这是真正的思想交换,旁边的人虽未发言,但同样有收获。]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像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师承:师徒相传的系统,从老师那儿学得的学问]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点拨:由“本事”言及“他事”,与金岳霖不甚相关,但又成为文章的有机组成部分。显示写作的个性,表现了老作家特有的文风。]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肖荻),住在金鸡巷。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提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领,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点拨:作者似乎只写直观印象,并不像平时见到的写名人的文章那样郑重其事,非写出人物的深刻性、崇高性不可;作者写的是活生生的人物,印象、感性、趣味的特点非常突出。]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谈吐:谈话时的措辞、态度]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很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点拨:此处别具深意。同学们翻看一些资料,大都说这是金先生重友情的标志。联系金先生一辈子未婚,苦恋徽因,这里岂只是一般的“重友情”?]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深居简出:家居不常出门]。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三轮车的约好,每天拉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像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点拨:真有趣吗?联系文章第一句之“有趣”,想想此“有趣”是否与彼“有趣”同义。]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熙熙攘攘:人多拥挤而热闹。语出《史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也不会知道这位老先生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点拨:这一句话可以视作对老年金岳霖的特点的概括,也可以视作对他的一生特点的概括。]

[第2节写他古怪的样子,常年戴一顶呢帽进教室不脱下,脑袋总是微微仰着,眼镜镜片一只白一只黑,经常穿一件皮夹克,令人忍俊不禁;第3节写他别出心裁的提问方式请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以至穿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和第4节写幽默的答问以希奇古怪的问题回答林国达希奇古怪的问题、对话式教学和王浩的随堂交流,表现了他的民主平等;第6节写对陈蕴珍为什么学逻辑的“我觉得它好玩”的回答,可见其风趣可爱;第9节写讲座时停下来捉跳蚤把玩,不拘小节,大有六朝名士“扪虱而谈”的遗风;第10节写他和云南斗鸡同桌用餐,和教授孩子比试水果大小,孩子气十足,充满了赤子之心;第12节写他坐在平板三轮上逛王府井大街“接触社会”,更是人虽老而心性依然自由活泼……所有这些,都紧扣文章开头第一句话中的“有趣”二字。]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点拨:“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写”,“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写”,与开头“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遥相呼应,首尾圆合,浅白的文字背后隐含了一种淡淡的“苦味”。吕冀平先生在张中行先生《负暄琐话》序言中说:“作者对他所谈的人和事倾注了那么深沉的感情,而表现出来的却又是那样地冲淡隽永。我们常能常能够从这冲淡隽永中咀嚼出一种苦味,连不时出现的幽默里也有这种苦味。这苦味大概是对那些已成广陵散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伤感,也是对未来的人、未来的事虔诚而殷切的期待。”这一评价移来评价汪曾祺此文,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1987年2月23日

[金岳霖是中国著名哲学家之一,学术界不少人都写文章称赞他的学术思想,肯定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而汪曾祺则把生活形象、师表形象留给广大读者,留给历史,这本身就很有意义;再有,金岳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物,凭借老作家汪曾祺的写作才华,写出来自成一篇有特色有趣味的散文佳作,供后人长久阅读,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另外,文章涉及西南联大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也有史料价值。全文以恬淡作底蕴,透了空灵氤氲,克制而有神采,内敛而不宣泄,“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活灵活现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文中时有兴之所至、信手拈来的“闲笔”,例如闻一多穿一身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朱自清披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王浩剪一个大光头之类,这些闲笔,增添了文章的意趣,体现了散文的散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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