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抒写内心愁绪和到美丽的大自然中寻求排解忧愁的散文名篇。其感情是真挚动人的,其文笔是精致优美的。朱自清先生说,写景,就是“以文字作画”’(《山野缀拾》)。即写景是用文字像绘画一样将所写之景物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有声、有色、有情、有态,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给人以美的熏染和感动。因此,在创作中,他经常很精细地用造型性强的语言营构充满诗情画意的意境来传达自己的情感思绪,可谓文中有画,画中有诗。而《荷塘月色》可谓是“以文字作画”的写景艺术典范。
1、清幽的画面基调与苦闷的情感基调相统一:
绘画犹如音乐,讲究一个基调。它是艺术的一种氛围,是艺术境界或风格的基础。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精心营造了一方宁静、美好、自由、舒展的艺术天地。他将荷塘月色的景致描写得像一首美妙的小夜曲,轻柔、舒缓、深情、动人;又像一幅清幽淡远的水墨画,宁静、优美。荷叶是“田田的”,荷花是“零星的”,荷香是“缕缕的”,夜风是“微微的”,月光是“淡淡的”……从而显得“别具风味”,“恰是到了好处”。在细节表现上,作者将荷塘上的月色以及月光照在荷塘和周围景物上形成的明暗色调写得细腻而富有层次感,但整幅画面的基调是素淡、调和的。由于作者又是怀着“颇不宁静”的情绪来观赏月下荷塘美景的,心中总是或浓或淡地萦绕着落寞、苦闷、矛盾的心绪,因此,外在环境的“宁静”与作者内心的“不宁静”构成了艺术审美的张力,给人以丰沛的审美感受。作者为了排解内心的“不宁静”而追求“宁静”,来到这满月下的荷塘边,“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但这样的“宁静”是短暂而不稳定的。作者在尽情受用美景的同时,又不时流露出烦恼的影子:“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的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江南采莲的胜景和趣事,又感慨“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清幽的画面基调与苦闷的情感基调相映照,显现出平和、淡雅而忧郁、感伤的氛围。
2、画面的主体性和层次感突出:
在描写荷塘月色时,作者首先简约勾勒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煤屑路”,把读者引向“荷塘”,然后迅速勾勒了荷塘的主体,再精细入微地展现主体的美。“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荷叶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的”,荷叶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仪态万方的荷花,荷叶底下是脉脉的流水,加上荷塘周围“蓊蓊郁郁”的树木和天上“流水一般”的月光,构成画面的主体。由“叶子”到“荷花”到“流水”,再到“如水的月光”……视觉的流动与文字意象的展开显得自然而和谐。而画面主体又在反复不断的描写中得以强化和突出:“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影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画面的其它景致也都围绕荷塘这个主体来聚焦或展开的:“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漏出一两点路灯光……”,从而构成了高低、远近、浓淡等极富层次感的立体画面,主次分明,境界深幽。
画面主体景物不仅具有多样的形态、高低层次,而且充满了色彩的斑斓和深浅层次:叶子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荷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如一粒粒“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像“刚出浴的美人”;“绿叶”、“白花”、“青雾”等,色彩鲜明而突出。
3、动静结合的画面描写:
朱自清素来不满足于对客观景物作静态的摹写,他说:“若能将静态的变为动的,那当然更乐意。”’(《欧游杂记·自序》)他通常采用化静为动、动静结合的方法来写景。如月下的荷塘是“静”的,他抓住的是“风”:“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一阵风过,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月光是“静”的,但在作者笔下,“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在荷塘的“宁静”中,作者捕捉到了“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以动写静,动静结合,形象生动地传达出月下荷塘的风韵和神态,而且将动物的“感受”与作者本人的心情相对照,达到更鲜明的抒情效果。另外,叶子“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荷花“袅娜地开着”和“羞涩地打着朵儿”;这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仿佛梵阿玲上奏着的名曲”等等,作者采用拟人修辞,化静为动,寓动于静,静中显动,从而把荷塘写得富有生命感,生动而传神。而这与作者内心的“不平静”和渴望宁静的情绪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水乳交融。
炼字炼声,增强语言的动感和节奏感是朱自清写景的又一特色。作者大量运用叠音词,绘景状物,使景物栩栩如生,带有绘画艺术的强烈直观感、立体感和具体感。叠音词的运用不仅增强语言的节奏感,也使语言更加生动形象。写“曲曲折折”的荷塘,“田田”、“层层”、“密密”、“亭亭”的荷叶,“一粒粒”明珠、“星星”般散发着“缕缕”清香的荷花,“脉脉”的流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阴阴”的树,有“弯弯”的杨柳和“峭楞楞”的灌木,有“淡淡”的、“静静”的月光,“薄薄”的青雾,还有“隐隐约约”的远山等等,不仅描画出清幽淡雅的月下荷塘的情态,更传达出深远缅邈的美的韵味。
4、以文字突破彩笔的时空局限:
优秀的散文家都深懂绘画的道理,只不过绘画用的是色彩和线条,而散文用的是语言。语言在表现画面感和意境美时,尽管不像绘画那样直观,但语言也有自己的个性优点,即它可以突破画面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用文字展现更为广阔深邃的艺术空间。
首先,《荷塘月色》运用了大量的比喻句描写自然景物,使得喻象和喻体相互映照,如荷叶与舞女的裙,绿叶中的荷花与一粒粒明珠、碧天里的星星、刚出浴的美人,路灯与瞌睡人的眼等等,大大拓展了读者想象和审美的空间,而这是绘画所难以做到的。老舍先生说,比喻的目的是把“印象扩大增深,用两样东西的力量来揭发一件东西的形态或性质,使读者心中多了一些图像”(《言语与风格》)。骆小所先生认为,比喻的喻象“扩大了认识过程中知觉的意义,使感觉因素具备了丰富的内容”(《语言美学论稿》)。
其次,语言可以描述和展现视觉看不到的事物。如“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显风致了”,“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而这些是绘画所无法表现的。
再者,语言可以对物象作多角度、多层次和动态的描绘。绘画属于“瞬间艺术”,是凝固的,而语言艺术可以突破时间的限制,既可以展现瞬间景物,又可以展现景物变化色调和姿态的过程。“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荷叶与荷花在作者笔下不仅具有色彩、姿态,在“微风”吹拂下“颤动”起来而传来浮动的“清香”,荷叶由本来“密密地挨着”而具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如此,景物不仅具有动感,而且呈现出多维的立体感。
另外,语言可以直接抒发作者的情绪和感受,增加作品丰厚的蕴涵。如果说绘画语言是具象的,那么文字语言则是一维流动的。文字语言可以描摹物象,借形象来抒情言志,也可以直接抒发作者的情思。朱自清在流连、品味荷塘月色时也有直接抒发自己感受的:“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从议论和抒情的角度看,绘画是无法与文字匹敌的。
如果我们观察《荷塘月色》的开篇,就会发现作者一开头就简要勾勒了一幅“更深夜静的月下纳凉”。画面的基调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和夜晚的“宁静”,主体是“我坐在院子里乘凉”,相关的景物是“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润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而作者引用梁元帝的《采莲赋》片段和民歌《西洲曲》里的句子同样也具有画面感和意境美。
总之,《荷塘月色》的绘画美正在于作者以文字绘声绘色,引领读者的想象和联想,使读者感受、体验到“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并融入到优美的意境中,获得强烈的审美感染力。荷塘月色的美景既是作者高洁、恬淡、达观心性的表白,也是作者排解烦闷、舒展心灵的理想寄托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