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师教《兰亭集序》,按照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编著的《教案》和《教师用书》内容分析和翻译给学生讲课,学生感到很难懂。问几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老师和正在大学读书的学生,他们说,我们大学里的老师也是像参考书说的那样给我们讲的,学了后,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也是稀里糊涂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种情况令人注意,问题究竟在哪里?我反反复复读这篇文章,并查阅有关的辞书和史料,竟得出了与教学参考书大不相同的看法:第一,《兰亭集序》没有“借题发挥”“宕开一笔”抒发自己对死生的感慨,是紧扣书序的要求和目的写的一篇标准的书序。第二,其主旨不是“谈自己的生死观,批判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
于是,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兰亭集序》原文第二、三这两段文字进行了不同于参考用书的翻译。今抄下来,就教于大方之家。
人在社会上与人交往,进退浮沉一世,有人会在室内与人家高谈理想,有人会随自己的喜好放纵无羁。尽管爱好千差万别,性情不同,但当他接触到令人喜欢的事物,或遭际得意时,就一定快乐满意,竟不知老之将至;等到对接触的事物厌烦时候,感情就会随着变化,产生感叹;在先前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顷刻间完全消失时,更不会不产生各种复杂的情感;更何况在人的寿命随着自然,最后临近消亡时,(读到)古人说的“死生亦大矣”(这些话),难道会不痛悔(虚度一生)吗?
(我)看过去人产生感慨的的缘由,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不面对文章(有的)惊叹(有的)伤感,(但我)心中不能明白的是:本来明白把死生一样看待,把彭祖似长寿的人和夭折的殇子等同起来是虚妄的胡说,(但是,有的人却为什么把死生、彭殇等同起来)。后代的人看我们现在的人,也像我们现在的人看过去的人(不明白其中缘由),这是可悲的啊。所以,(我)一个一个记下与会者的人,抄录下他们所咏的诗。(让后人明白)虽然社会不同,情势有差别,(但)每一个人产生感情的原由,(是与)他个人的情趣一致的。后代看(这本诗集)的人,也必将在(我的)这篇文章中受到启发。
我与中语室编的《教案》译文不同之处有:把遗漏的“所以兴怀”一句补译了上去。把“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和“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都看作状语,与前面的“当其所欣暂得于己”“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一样译成“在……..时”,把“古人云”前的句号改成了逗号。把“不能喻之于怀”后的句号改成了冒号,把“固”译作“本来”,顺着思路在“固知一死生为虚妄齐彭殇为妄作”后,补充上一句省略的话“但是有的人为什么却把死生彭殇等同起来”。
有人会问,你为什么这么翻译?我的理由是:
1、我翻了好几种辞书,“固”没有“才”这种词义,只有“本来、一定、必、姑且”等意义。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也只能解作“必、一定、当然、本来”等。
2、说王羲之能“批判当时士大夫阶层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欠妥当。首先,谢安生于320年,王羲之生于321年,两人同是出身于东晋最负盛名的士族家庭(有后人“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诗句为证)。《晋书》说:“(谢安)善行书,王导亦深器之,由是少有盛名。”而王羲之则“司徒(王)导之从子也。……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其次,两人是好友、“同志”,青年时期就同样“以文义冠世”受朝廷青睐,却热衷于游山玩水而不肯做官。《晋书》就这样记载:“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亦居焉。孙绰李允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晋书》说:谢安“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作文,无处世意。”王羲之也“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国将军,又推迁不拜。”但是,谢王两人的思想却因为遭际不同而稍有差异:因为谢安“有司奏安被召历年不至,禁锢终身,遂栖迟东土。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峻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王羲之因为未曾由于推辞不就而遭禁锢终生,所以,谢安“尝与王羲之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王羲之谓之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安曰:秦用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所致患也?”这些叙述所反映的不同思想和不同处世态度在《兰亭集》的诗歌中都得到了极形象生动的体现。从这些史料看,王谢两人思想情趣变化的时间有不同,谢安仍然执迷伯夷“无处世意”,不想为国效力,超然世外时,而王羲之却已因看到“四郊多垒”的形势想劝说谢安及时为国效力,但“批判”之类说法就有点儿不合情理,因为两人究竟是同样出身于士族阶层的好友,且一度时间有过相同的爱好、性情,也有过相同的辞召行为,只不过这时王羲之已不再沉溺于游山玩水和清谈之中,主张一个人应该及早建功立业罢了。这大概也就是序言中所说的“所之既倦情随事迁”吧!
3、大家公认,《兰亭集序》是一篇书序。序言应该写些什么?人人皆知,特地为《兰亭集》作序的王羲之岂不应该更清楚?既然是书序,理应按照书序的要求和目的来构思全文的内容。第一段是按序言要求写,那么第二、三两段自然也不应随意“宕开”“借题发挥”,离开写序的意图和目的。如果照我的译文理解,那么全文恰好是一篇标准的序言。因为第一段交代了诗集形成的背景,第二、三段则交代了自己“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的原因和目的,王羲之清楚地说“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的目的是为了说明“虽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即虽然社会不同,情势有差别,但每一个人产生感情的原由,是与他的思想情趣一致的。他要说这个道理的原因则是:“后之视今亦由之视昔”意思是说,自己这样的今人以前读古人的诗文(例如曹操的“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时不明白,所以后人也不明白我们这些今人(面对同样景物会有不同感慨)。因此王羲之写序目的首先是为了便于后人读《兰亭集》时,理解王玄之王徽之为什么会“萧散肆情志”、“萧然忘羁”,谢安为什么慨叹“万物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而自己却为什么高歌“适我无非新”。简单的说,即理解诗歌中表现出来的不同思想情趣。
4、本文是永和九年王、谢两人在三十多岁时写的,《王羲之传》说:“羲之自为之序而申其志。”就是说:王羲之亲自为《兰亭集》作序来表达自己(每个人都应该为朝廷出力)的思想:劝告青年人不要沉溺在游山玩水之中忘记一切事业,劝告同龄好友们不要一味地伤感慨叹,如果现在年纪尚轻就不想建功立业,将来年老时读到古人的“死生亦大矣”岂不要痛悔虚度一生了?这不是已经清楚地说明了王羲之写本文的意图了吗?
这样,目的交代了,意图也清楚了,主旨不是这些又该是什么呢?
我觉得,说“批判当时士大夫阶层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有给人不符合客观实际,过分拔高王羲之之感。说主旨是“谈自己的生死观”,就只能牵强附会,用“借题发挥”“宕开一笔”之类的话勉强地自圆其说,造成“你不说,我倒清楚,你越说,我却越糊涂”结果。
因为人教社中语室编著的教学参考用书是根据《名作重读》里等名家的说法编写的,指导着全国范围内的中学语文教学,所以,我认为,应该对《兰亭集序》的主旨重新作一番认真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