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于士族官僚家庭的陶渊明,青年时期很想积极进取,远走高飞,为国立功,在政治上希望自己有所作为,对前途充满信心。早年的咏怀诗就表达出这种远大的理想。29岁前后创作的《命子》诗就抒发出他的远大抱负,诗人热盼天下大治,像祖先一样,辅佐圣明天子,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陶渊明早年的理想还可以从他中年以后回首往事的作品里找到踪迹:“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 陶渊明诗中经常言及功业之志,用世之心常。“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翩思远翥。”(《杂诗》)字里行间跳跃着一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少年英雄的身影。这也是其早期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猛志所向,超越四海,如大鹏展翅,志在高飞远举。再如《读山海经》(其十):“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作者以“精卫鸟”自喻,以“微木”与“沧海”对比反衬,以“刑天”发誓与天帝血战到底自比,体现出自己昔日“天下之志”犹在,虽“九死而不悔”。
但是,他所处的时代,是晋宋变易、充满篡乱的时代。野心家桓玄篡位,北府兵将领刘裕打着复兴晋室的旗号加以讨伐,并代晋自立。作为陶侃的后人,他先后五次为官,其间曾任镇军参军、建威参军诸职。最后,身陷官场三十余年的陶渊明,因为不想“为五斗米折腰”而毅然归隐。自那以后二十多年,他一直以州府浔阳为中心,过着隐逸诗人的生活。
隐居后的陶渊明曾形容自身的仕宦经历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将官场生涯比作牢笼,将自己对个体自由的渴望比作恋旧林。《饮酒》其四更形象地描画了他失意的心态:“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陶渊明从仕本来是为实现政治上的抱负,获得人生价值实现后的更大自由,而实际上他非但没拥有这种自由,反而失去了更本原的、更珍贵的自由。因此,他开始追求退守的自由——与主流社会疏离后的个体自由。归隐之后,诗人躬耕于南亩,过着恬淡清贫的农家生活。
文学史及文化史上,有两类现象比较值得注意:一是归隐,一是流亡。它们常常被人同“精神”“自由”“抗争”一类的词联系在一起,同时又往往呈竹篱月箫、风沙渺茫的诗意世界。而这两者背后的许多“不得已”与痛苦辛酸多是被遮蔽了的。
陶渊明的归隐之路不仅不是诗化的、浪漫的,而且是“不得已的”。这就要探究陶的政治理想与思想基础。陶是名将陶侃之后,深受着儒家思想的影响。逯钦立说,“从陶的诗文看,他是喜爱六经深受封建教养的” “陶渊明少年时代的主导思想来自当时的儒家经学,者决定了他的从政理想和事业心,乃至决定了他的一生的伦理道德观点” 。
从陶的时代及生活的环境来看,他所可能受的影响是庞杂的。但对于一生地位地下、生活艰难的陶渊明来说,他的体验是切身的、坚实的,所以佛家、道家等思想不大可能影响到他的骨子里去,甚至他的归隐也不是如其他一些士人那样主要来源于佛、道的影响,而是主要受儒家的“君子安贫乐道”的影响。
陶在最后决定终身隐居的时候,他的心情实际上是复杂和矛盾的。“一方面,他摆脱了封建统治罗网,感到极大庆幸与愉快”,“另一方面,归隐就要终身放弃政治理想,就要遭受饥寒痛苦” 。
如此看来,归隐并不是陶的“心甘情愿”,而是“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