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节日
季栋梁
那个七月已经远去了,然而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节日。
七月为我设置了一个赌场,我就如同一个把所有赌资都押上的赌徒,等待着开牌。那种痛苦的折磨,使我就像一个被长期关押的囚犯渴望着大赦。尤其像我这样的赌徒,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七月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在我所有的七月中,父亲也经历着同样的甚至更深的痛苦的折磨。
一年一度输赢揭晓的日子如约而来,父亲一大早就将我叫起来。他没有言语,只是用一种目光笼罩着我。这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过气来。父亲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十元钱来,在递给我的时候,手有些发抖。我在接那带着父亲体温和汗味的十元钱时,手抖得更加厉害。我努力表现得自信些,结果越是这样手反而越发地颤抖。我遁逃似地离开了那双眼睛,但内心无法排除对这双眼睛的恐惧。我再也输不起了。
第一年的七月,好容易挨到了“开牌”的日子,父亲递给我十元钱说:“如果中了,打十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可因为差了区区两分,我没有给父亲打上酒,带着全家人渴望花掉的十元钱回来了。父亲没有责备我,然而他越是不责备我,我内心的痛苦越沉重。新学期开学时,父亲说:“再去念吧,差两分,一年咋整都会弄够的。我在生产队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挣三五百个工分!”我无法对父亲讲清学习和劳动的不同,我只好加倍地努力。
第二年七月“开牌”,我又输了十二分。当我再次把钱递到父亲面前时,他火了。父亲一辈子好强,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面,打理种田以外的事啊。开学了,父亲说:再读!他亲自送我到四十多里以外的学校上学。父亲走在我前面,拉着驴,驮着我的铺盖。他的步履显得有些疲乏,背已经驼了。他是年过花甲的人,应该歇息享福了。
望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我为什么要继续赌下去呢?我的同学不大多输了个精光回去了么?我鼓足勇气说:“爹,算了,我不念了。”父亲回过头来瞪着我,仿佛一只被激怒的豹子,甩手抽了我一鞭子,之后便默默无言,继续赶他的路。
第三年的七月,不争气的我又输了。
父亲一转身走向了山顶。夕阳将父亲的身影扯得很长。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以为父亲会转过身来挖我一烟锅。然而父亲没有。到了山顶,父亲掏出烟袋,吸了一锅又一锅。我说:“爹,再给我一年时间!”
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吸着烟,凝视着远处。
开学了,父亲再次拉着毛驴送我上学。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我像听到了更多的无法表达的话语。父亲仍走在我前面,他的背驼得越发厉害了,让我想起贫瘠而又干旱的后山上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来。
后来我终于用那十元钱打回酒来了。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用黑缸盛着,舀酒的勺子有一斤的,有半斤的,因此买那种酒叫“打”。可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庆与欢乐啊。除过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再是难喝到酒的。用家乡人的话说,酒是有闲钱的人喝的。家乡人没有闲钱,家乡人的钱比家乡人还忙。
父亲醉了,弄得我也醉意朦胧的。我想我不是个好儿子,让他跟着受了四年的折磨。
父亲要在村里为我举办最丰盛的宴席,我说算了,这几年把家里拖累的。可父亲说:“这是啥事?能轻易让过去?这是咱们最大的节日,砸锅卖铁也得过大它!”
参加工作后,我买了两瓶上好的酒送回乡下,可那酒至今仍在家里的枣木老柜中放着。父亲觉得,这么贵的酒,无论自己喝还是待客,都太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