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其实就是一面镜子。这镜子有向内的,有向外的。前者是烛照自我心灵的宇宙,后者是洞察外在世界的隐密。在镜照中,诗歌写作者在文字的烹煮与煎熬中,更深地窥见了自我的心性,更多地获知了世界的真相。在这意义上讲,诗歌写作是一次照镜的过程,但这种照镜与物理学意义上的光学反射现象有着质的不同。看山非山,观澜非澜;抑或山本是山,水本是水,但因了言说者自意识的介入或身外异己力量的掌控、左右,其镜像发生了位移乃至突变,这也是常态。但无论如何,只有未加遮拦与粉饰的本真,才能彰显诗歌的力量。借助诗歌之镜来自我观照,这是人在这个灼热的世间获得精神清凉的必要渠道之一种。且看下列一首诗歌:
花甲之年
食指
远远地离了,童年的欢笑,
渐渐地去了,青春的喧嚣。
两鬓斑白时守着乡村。
守着远山近月,静悄悄……
五谷杂粮,青菜辣椒,
不饥不寒中不依不靠。
辩而不争,察而不激,
直立而不胜,且温润不燥。
烟确实抽得很凶,
茶依然沏得很浓——
从容面对时下的纷扰,
静静读书,默默思考。
最爱黄昏在村头随意漫步,
郊野邻村,一层薄雾缠绕。
沉沉心事不觉间随夕阳坠落,
余下的,被晚风吹散,成淡写轻描……
从这首诗中,我们不难强烈地感觉到诗人的那种波澜不惊的中年心境:从容、淡定、泰然、豁达……不仅诗歌传达的心态,可以让人鲜明地触摸到那种绸缎般的柔和、平顺与熨帖;而且其语言形式上,也是与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诗歌写作的那种令人晕眩令人颤栗的“语言迷宫”大相径庭,其诗节的排列,节奏与韵脚的处置,承继的是传统的布局(例如句末ao韵的贯穿与iong韵等的间隔,产生了回环的乐感)。他毫无遮拦与覆盖地端出了用一缕缕甘冽的心泉冲泡成的茶,满含微笑地呈给您,要与您促膝倾谈:江湖夜雨,客馆青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是时光锻造了这样的灵魂,是沧桑荡涤了曾经的骚动。
他曾有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的苍凉与惶惑,也有过《相信未来》的那种悲壮与亢奋,更有过《疯狗——致奢谈人权的人们》的那种咆哮与恣睢……但浩劫过了,悲歌过了,欢欣过了,迷茫过了,时间的磨刀石已然将他的狮子般的雄心以及戾气磨制成了一面月亮般的镜子——在剩下的越来越少的光阴里,一遍遍照自己(同时,也在投射着我们——读着他的《花甲之年》这一类日趋冲淡的文字的人们)。在这样的自我观照中,人的精神得以自洁,灵魂的生命庶几延长了些许。正如诗人自己所的“人生就是场冷酷的暴风雪/我从冰天雪地中走来”,因为他历经了这样的苦痛与艰辛,到如今他诗中的自我观照就多了几分澄澈与清明,少了些芜杂与做作;多了几分醇厚与深沉,少了些轻佻与油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