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革命民主主义的启蒙思想家和伟大的反封建战士,鲁迅始终以极大的热情关注着中国农民的命运。在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祝福》中,他又挑开了很少为世人所知晓的生活一角──农村妇女创伤累累而又麻木愚钝的心灵世界,向读者提供了祥林嫂这个深受封建主义压迫与残害的悲剧典型。可是,究竟怎样认识祥林嫂的悲剧?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祥林嫂是一个善良、朴实、淳厚的贫苦农村妇女,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用自己诚实、勤恳的劳动,换取一种最起码的“人”的生活。然而,诚如鲁迅在杂文《灯下漫笔》中指出的那样,中国人民在历史上从来只有两种命运: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祥林嫂的一生,便始终在这两者之间浮沉。祥林嫂本是卫家山一家以打柴为生的农户的儿媳,当比她小十岁的丈夫死去后,为了逃避婆家的转卖,她逃到鲁镇,做了鲁四老爷家的女工。她食物不论,干活不停,“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
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这在她,似乎是“暂时做稳了奴隶”。但“好”景不常。不久,她就被跟踪而来的婆家人抢走,捆绑着塞进花轿,以八十千大钱的价格卖给深山里的农民贺老六做老婆。绑架式的买卖婚姻,以暴力强逼再嫁的遭遇,再次表明了祥林嫂的奴隶地位。
幸而新丈夫“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加上有了孩子,她就又感到满足了。旁人也认为她“交了好运了”。可这种“满足”和“好运”,其本身就带有悲剧的性质。因为她所感到满足的,并非是不受压迫的“人”的地位,而是“安分耐劳”的奴隶式生活。
但即便是这种奴隶式的生活也不得长久。第二个丈夫不久死于贫病,儿子阿毛又被狼活活地吃掉了,族中的大伯收去了房屋。祥林嫂走投无路,只好再次到鲁家帮工。她虽然蒙受了如此巨大的不幸,封建宗法势力却不能谅宥她的再醮兼再寡。最后竟将她当牛做马的资格也剥夺了,使她落到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更加可悲的境地。
可见,这种自觉的奴隶性格,正是造成祥林嫂悲剧的内在原因。
祥林嫂的悲剧,还表现在她不仅受到封建主义政治上、经济上的压迫,更遭致封建礼教与神权迷信的残酷精神虐杀。封建礼教要求妇女“从一而终”,但封建族权又允许出卖守寡的媳妇。祥林嫂要遵奉礼教守寡,可宗法势力又强迫她再嫁,她无论如何行事都是错的。由此可见封建礼教的极端虚伪。小说中的鲁四老爷──一位“讲理学的老监生”,便俨然是封建礼教的化身。
祥林嫂第一次到鲁家帮工,鲁四老爷就皱起了眉头,分明“讨厌她是个寡妇”。祥林嫂被婆家抢走,鲁四老爷只说了句:“可恶!然而……”用人被绑架,他不免感到有损自己的尊严和役使的利益,但一想到祥林嫂的婆家有权处置守寡的媳妇,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的一言一行,完全是从维护封建礼教出发的。因此,当第二次失去丈夫、死了孩子的祥林嫂再来帮工时,鲁四老爷便视之为“败坏风俗”的“谬种”,吩咐祭祀、祝福之类的事情决不许祥林嫂沾手。祥林嫂周围的世界,也被封建伦理道德所支配。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祥林嫂全不理会这些事,她心中怀着一位仁慈母亲的巨大悲哀,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述儿子阿毛被狼吃掉的惨事。开始,镇上的人们颇有些同情,但不久,“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祥林嫂哪里知道,在那个冷漠的世界里,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正当她被心灵的创痛苦苦地折磨时,迷信的柳妈又对她讲述阴间的惩罚,这更使她感到极大的恐怖。
为了“赎罪”,祥林嫂不惜将积年的工钱到土地庙去捐了一条门槛,自以为能够恢复“人”的地位。不料,在冬至祭祖时,她又一次遭到主人的断喝:“你放着罢,祥林嫂!”这一打击使她的精神趋于崩溃。从此,她的记忆与体力大不如前,终被鲁家赶走,沦为街头的乞丐。到了这等地步,鬼魂和地狱的梦魇仍然咬噬着她的心。她不仅生前哀苦无告,还须怀着更大的恐惧走向死亡。
从肉体到精神都被封建礼教与神权迷信摧残虐杀,正是祥林嫂悲剧的根本所在。
祥林嫂的悲剧还在于,她一生顺从封建礼教,到头来却被封建礼教活活吞噬;她受尽封建礼教与迷信的迫害,却又被摧残麻木得自觉和不自觉地去维护封建礼教与迷信。比如,她反抗再嫁,固然表明不愿被婆家当做牲口一样地出卖,要维护自己作为“人”的起码的尊严,但支配她采取“出格”的反抗的内在原因,还是那种“从一而终”的封建观念。祥林嫂花了极大的代价去捐门槛,也表明她信服了神权迷信,要以门槛作为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好赎了自己一世的“罪名”,免得死后到阴间再受酷刑。封建势力的高压与愚弄,就是这样残害、扭曲了祥林嫂的灵魂。通过这一完整的悲剧性格,《祝福》异常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道德极端虚伪、残酷的本质,向整个封建宗法制度提出了强烈的控诉。